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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君东风子小说名 我是猫夏目漱石在线阅读

时间:2020-05-14 10:50:41编辑:梦蕊

我是猫

推荐指数:10分

《我是猫》在线阅读全文

有不少朋友在找一本叫《我是猫》的小说,这本小说是作者夏目漱石创作的奇幻类型的小说,小说的内容还是很有看头的,非常精彩,主要讲述了猫眼观世相,以独特的猫之视角,冷眼窥视日本社会众生相。这是一只有见识、富才学、善思索、讲正义、知风趣,但始终没有恪守猫之捕鼠本分,却擅长“坐而论道”的“气质”猫。夏目漱石借猫之言对阴暗迂腐的社会风气和庸俗无聊的小说人物进行了批判和戏谑,并以独特的讽刺手法描述了一幕幕滑稽、丑陋的场面,取得了狂欢式的喜剧效果。

《我是猫》 二 免费试读

过年以来,我多少有了名声。虽说是猫,但也觉出了一点趾高气扬的滋味。难得难得!

元旦一大早就有一枚明信片送到主人身边。乃是他的一位画家朋友寄来的贺年片。上半端涂红,下半端涂以深绿,正中蹲了一只动物,均以彩色粉笔处理。主人在那间书斋里将这幅画横看竖看看个没完,口称好颜色啊!既已大体感叹完了,以为他就此罢手,不料又开始横看竖看。忽而扭转身躯,忽而把手伸长,像老者看三世相[1]一样看,抑或朝着窗口那边凑到鼻端来看。若再不罢手,双膝摇来晃去实在险象丛生。终于摇晃得不那么剧烈了,却又低声说到底画的什么呢?对明信片的色彩主人诚然欣赏,但不知道所画动物的究竟,从一开始就显出冥思苦索的样子。明信片就那么莫名其妙不成?我优雅地半睁睡眼,气定神闲地看去,原来是自家肖像!虽说不至于像主人那样极力模仿安德烈·德尔·萨托,但不愧是画家,无论形体还是色彩无不有模有样。谁看都知非猫莫属。稍为有些眼力,都能一眼看出即使猫中也不是别的猫而是我这只猫——便是画得如此高明。如此一目了然之事却不了然而如此煞费苦心,多少为之感到不忍。如果可能,真想告知画的是我。就算看不出是我,也起码要让他知道是猫。然而人这东西不懂我等猫类语言,他们没有得到上天这分恩宠。只好置之不理。遗憾!

有一点需向读者交代一下。人本来就有个毛病,动不动就随口以轻蔑的语气“猫儿猫儿”评价我辈,甚为不妥。牛马来自人类渣滓、猫来自牛粪马粪——对于浑然不觉自家无知而满脸傲慢神气的教师来说,如此想法也许并不稀罕。但在旁人眼里则实在有失体统。哪怕再是猫,也不是那般粗制滥造的。别人看来或许一般模样、别无差异、哪一只都不独具特色,然而进入猫之社会一看,简直五花八门,十人十样那句人界之语完全适用于此。眼神也好鼻头也好毛色也好腿形也好,千差万别。从胡须的张弛到耳朵的曲直、尾巴的垂翘,没有一样是相同的。长相丑俊、好恶取向、风流与否,即使说悉数迥异也不过分。尽管如此判然有别,然而人的眼睛说只朝上看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只往天上看,所以我等脾性自不用说,就连识别长相这等小事也全然无能为力,可怜之至!据说古来就有同类相求之语,言之有理。年糕铺晓得年糕铺,猫晓得猫——了解猫到底非猫不可。就算人聪明绝顶,这点也稀里糊涂。而且——恕我直言——他们并不如其自信那般无所不能,故而难上加难。何况如我家那位缺乏同情心之流,口称相互知根知底,实则连爱的至关重要都不明白。无可救药。他就像生性顽劣的牡蛎那样窝在书斋之内,从不曾面对外界。还居然摆出一副颇有远见卓识的神态,未免滑稽可笑。作为并无远见卓识的证据,我的肖像就在眼前却丝毫没有开悟的样子,居然说出这等无可理喻的话来:“今年是征俄[2]第二年,所以画的怕是熊吧?”简直不打自招。

就在我趴在主人膝头如此闭目合眼思来想去之间,女佣拿来第二枚明信片。一看,乃活版印制,四五只外国猫齐刷刷排成一排,或手握铅笔或开卷用功。其中有一只独自离席,在桌角大跳西洋猫步探戈。上端以日本墨赫然写道“我是猫”。右侧甚至来了一首俳句:看书复跳舞,猫之春日正迟迟,书舞两不误。此乃主人旧日弟子寄来的,谁看都能一眼看出含义,而迂腐的主人似乎仍不开窍,莫名其妙地歪头沉思,自言自语道:“奇怪啊今年是猫年?”看上去他仍对我的声名鹊起浑然不觉。

这当口,女佣拿来第三枚明信片。这回不是彩绘明信片,正中写道“恭贺新年”,旁边一行写的是“惴惴然恭请问候那只猫”。写得这般清楚,主人就算再迟钝也似乎明白过来,如梦初醒似的噢一声往我脸上看了一眼。眼神较往常略有不同,像是多少含有尊敬之意。迄未被世间认可其存在的主人突然得以有了新面目,倘若认为乃是托我猫君之福,这一眼神想必理所当然。

也巧,格子门叮铃、叮铃、叮铃铃响了起来。估计有客来访,既是来客,自有女佣出门相迎。除了鱼铺的梅公来时我概不动身,故而照样悠悠然伏在主人膝头。岂料,主人像被高利贷上门讨债一般以不安的神情看着房门口那边。看样子他懒得接待拜年的客人和陪其喝酒。偏执到如此地步,作为人未免说不过去。既然那样,那么早早外出岂不更好?可他又无此勇气,其牡蛎根性愈发暴露无遗。不大工夫,女佣进来说寒月先生驾到。名叫寒月的这个人据说同是主人的旧日弟子,今已大学毕业,似乎比主人还有作为。不知何故,此人常来主人这里玩。来了就牢骚不断:爱恋自己的女人有还是没有啦、人世有趣还是无聊啦,或耸人听闻或***可餐。何苦找主人这样日渐枯槁之人讲这种话呢?着实令人费解。而另一方面,牡蛎式主人听其倾谈之间不时随声附和这点就更加妙不可言。

“好久没有问候了。说实话,去年年底以来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心里总想出门,但脚步终归未能拐来这边……”来客一边***和服外褂的带子,一边说着谜一样的话语。

“脚步拐去哪里了呢?”主人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情,拉了拉黑地带花纹的棉布外褂的袖口。这外褂因是棉布质料,袖子不够长,底襟往左右两边露出五分左右的粗绸和服。

“嘿嘿嘿,方位有所不同。”寒月君笑道。一看,今天门牙减少一颗。

“你的牙怎么了?”主人转换话题。

“噢,其实在某个地方吃香菇来着。”

“吃什么?”

“这——,吃了一点点香菇,用门牙咬香菇伞檐,结果牙咯嘣掉了下来。”

“香菇能吃掉门牙?这可有些老气横秋。作俳句或许能成,但恋爱难成啊!”主人用手心轻拍我的脑袋。

“啊,这就是那只猫吧?胖得满可以的嘛!看这样子,跟车夫家的老黑比都不至于败下阵来。真是了得!”寒月君对我大加夸奖。

“近来可是长大不少!”主人得意地啪啪打我的头。被夸自是欣喜,而头隐隐作痛。

“前天晚上凑合搞了个合奏会。”寒月君又拉回话题。

“在哪儿?”

“在哪儿怕是不值得您问。小提琴三把,钢琴伴奏,相当相当有意思。小提琴若是三把,即使拉得不好也可一听。两个是女的,我掺和进去了。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同凡响。”

“嗬,那女的是什么人?”主人不无羡慕地问。

日常生活中,主人虽然生就一副枯木寒岩般的面孔,但实际上绝非对妇人冷漠之人。一次读西方某部小说,其中出现的一个人几乎对所有妇人都一见钟情。以致读得书中带有讽刺意味地写道屈指计算他对路上通过的妇人的将近七成怀有恋情,他便感叹此乃真理。至于如此心猿意马的男士何以苦度牡蛎式生涯,猫类如我自是百思莫解。说失恋之故者有之,谓胃病所致者有之,称无钱胆怯者亦有之。反正他并非关乎明治史那样的大人物,怎么都无所谓。不过,不无羡慕地询问寒月君的女伴则是事实。

寒月君兴致勃勃地用筷子夹起一片饭前鱼糕,用半个门牙咬了一口。我本来担心会不会又弄掉一颗,而这回竟万无一失。

“没什么,两个都是某处的千金,您不认识。”对方事不关己似的答道。

“原来……”主人欲言又止,略去“如此”,陷入沉思。

寒月君大约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催促说:“天气很不错啊!如果得闲,一起去散散步如何?旅顺攻陷了,街上到处喜气洋洋。”

看主人神色,较之旅顺陷落,似乎更想打探女伴身份。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好,出去走走!”

说罢果断起身。仍是那身衣着:黑地带花纹的棉质外褂,加上那件据说是兄长遗物而二十年来已然穿旧的“结城捻线绸”棉袍。虽说捻线绸结实耐用,但这般穿个没完没了也是够呛。点点处处已经变薄,对着日光可以瞧见由内侧补缀的针脚。主人的服装无分正月腊月,亦无分家常服外出服。外出时双手揣怀一晃儿出门。至于是因为没有外出衣服,还是有而懒得换,我辈无从知晓。只是,惟独这点很难认为是失恋之故。

两人出门之后,我可就不客气了,将寒月君吃剩的鱼糕据为己有。近来我不再是普通猫了。桃川如燕[3]以后的猫或格雷[4]的偷金鱼之猫那样的资格,于我已绰绰有余。车夫家的老黑之流,早已不在话下。纵然偷吃一片鱼糕,也不至于给人说三道四。况且趁人不注意之机偷吃零食这个毛病,也并非我等猫族独有。这里的女佣等人就趁太太不在家之时偷吃糕点,偷了吃,吃了偷。不仅女佣,就连太太吹嘘接受上等教育的小孩其实也有此倾向。那是四五天前的事。两个小孩很早很早就睁眼醒来,主人夫妇还在睡梦中就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平时他们是把每天早上主人吃的面包蘸一点砂糖来吃,而此日正好有糖罐放在桌上,甚至小勺都配好了。因为没有像往日那样分配砂糖,所以大的那个很快从罐中舀出一勺倒在自己的盘子上。这么着,小的那个也一如姐姐所示,以同样的方法把同样分量的砂糖倒入自己盘中。两人对视片刻,大的再次拿起小勺满满舀了一勺加在自己盘里,小的那个当即拿勺让自己的分量和姐姐的相同。结果,姐姐又舀一勺。妹妹也不示弱地加了一勺。姐姐再次朝糖罐下手,妹妹再次拿起小勺。眼看着一勺接一勺周而复始,以致两人盘里砂糖堆积如山。罐里一勺砂糖也不剩了。就在这时,主人揉着惺忪睡眼从卧室出来,将特意舀出的砂糖原模原样放回糖罐。看这情形,就基于利己主义的公平这一观念而言,人或许优于猫,而智慧好像反而比猫差。在堆积如山之前快快舔光了事岂不更好!但遗憾的是,我辈所言之事照例沟通不了,只能在饭桶盖上默默看着。

不知和寒月君外出的主人走去哪里了,很晚才回来。翌日坐在饭桌前已经九点左右了。从那个饭桶盖上拜见,主人正默默吞食年糕。吃完一碗,又吃一碗。年糕切块固然不大,但好像吃了六七块。最后一块剩在碗里,说道再不吃了,放下筷子。若别人如此任性,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答应。但大耍主人威风自鸣得意的他,只是满不在乎地目视浑浊的汤汁中那烤焦的年糕残骸了事。

夫人从壁橱拉门深处掏出胃药放在桌面上,主人说:“不管用,不吃了!”

“可是,听说对淀粉类食物很有作用,还是吃了吧!”太太想哄他吃。

“淀粉也罢什么也罢,反正不管用!”主人顽固劲儿上来了。

“你这人就是没常性。”太太像是自言自语。

“不是没常性,是药不管用。”

“可前些日子不是一直说管用管用很管用,天天吃日日吃的吗?”

“前些日子是管用,但是近来不管用了。”答话好像对偶句。

“这样子吃吃停停,就算再管用的药也怕不管用。还是要有耐心才行。胃弱病和别的病不同,不好治。”说着回头看着端盆等候的女佣。

“这话一点儿不错。不继续多少服用一些,怕是弄不清是好药还是坏药的。”女佣毫不迟疑地站在太太一边。

“无所谓。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少啰嗦!”

“反正是女人。”太太把淀粉酶往主人面前一捅,想强迫他吃下去。主人一声不吭地走进书斋。

太太和女佣相视嬉笑。这种时候尾随跳到他膝头,势必大吃苦头,我就悄悄从院子绕到书斋檐廊,从纸拉窗缝隙窥看。主人翻开爱比克泰德[5]那个人的书。如果主人能像平时那样看懂,自有过人之处。而不出五六分钟,便像摔书一般扔在桌子上。料想是这么回事。继续细看,接下去抽出日记本写了如下内容:

和寒月散步于根津、上野、池端、神田一带。池端酒馆前有艺妓身着衣裾绣花的春装拍羽毛毽。衣服华美而相貌颇丑,总觉得与我家猫相似。

作为貌丑之例,即使不举出我来也可以的嘛!纵使我辈,倘去“喜多床”[6]刮刮脸,想必也和人毫无二致。人就是自命不凡,伤透脑筋。

拐过“宝丹”[7]房角,又见一艺妓走来。此女身材苗条,柳肩恰到好处,所着淡紫衣服也洗练自然,显得优雅得体。露出白牙笑道:“小源哥,昨晚……实在太忙了啊!”而其语声感觉如流浪乌鸦一般沙哑,使其蛮不错的风采大打折扣。所谓小源哥是何许人也,也懒得回头打量,只管双手揣怀走上御成道。寒月看上去总好像心神不定。

再没有比人的心理更难琢磨的了。主人此时这颗心是恼怒呢?还是轻浮呢?抑或在哲人遗书中寻求一丝安慰呢?全然闹不明白。是对人世报以冷笑呢?还是想融入其间呢?是为无聊小事大动肝火呢?还是超然物外呢?尽皆不得而知。在这方面,猫可是单纯的。想吃就吃,要睡即睡,怒时拼命发怒,哭时要死要活地哭。不说别的,日记那种百无一用的玩意儿绝对不写。没有写的必要。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或许有必要通过写日记在暗室中显露无法出示给世人的本来面目,而我等猫类行住坐卧、行屎送尿[8]无一不是真正的日记,所以不必特意费工夫保存自己的真面目。倘有写日记的时间,索性安卧檐廊才是正理。

在神田某餐馆吃晚饭。久违地喝了两三杯正宗[9]。

今早胃况甚好。胃弱最好晚间喝上一杯。淀粉酶当然不成。不管谁说什么都没用。没用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没用。

大肆攻击淀粉酶,就像自己跟自己吵架。今早的火气仍余烟袅袅。人类日记的本色表现于此亦未可知。

日前甲某说废除早饭于胃有益。于是两三天没吃早饭,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并无功效可言。乙某忠告务必戒掉咸菜。依他之说,所有胃病都源于咸菜。只要戒掉咸菜,胃病之源即告枯竭,肯定康复无疑。自那以来大约一个星期筷子没碰咸菜,然而未见特效,故近日重操旧业。问于丙某,告以按腹揉疗治法最为可取。不过普通做法不成,而须采用皆川流之古流揉法。只要按一两次,几乎所有胃病皆可根治。安井息轩[10]亦深爱此按摩术。坂本龙马[11]那样的豪杰,也不时接受治疗。故而即刻跑去上根岸求人按摩。岂料对方说什么必须揉骨方可治愈,还说什么倘不把五脏六腑的位置颠倒过来就很难根治。其按摩简直残忍之至。后来身体如棉花一样,像得了昏睡病似的舒心惬意,结果只一次就吃不消而作罢。A君说千万不要吃固体食品。随后一天天只喝牛奶。但此时肠中隆隆作响,就好像发洪水似的,彻夜难眠。B氏说要用横膈膜呼吸,以便运动内脏。这样,胃功能自然趋于健全,务请一试!这也多少尝试过了,但总觉得腹部不适,难以为继。并且不时兴之所至地力争做得专心致志,但不出五六分钟就忘个精光。而若努力记住,横膈膜就耿耿于怀,既读不成书又写不成文章。美学家迷亭见状,调侃道又不是临产男子,赶快算了!是故近来半途而废。C先生提议吃荞麦面条如何?我当即清汤面笼屉面交替吃了起来,奈何只落得个腹泻,概无功效。为了治这多年来的胃弱症,我用尽大凡能用的方法,但一切都是徒劳。惟独昨晚和寒月干的三杯正宗分明见了效果。从今往后每晚喝上两三杯就是。

这也绝不会长期坚持。主人的心如我辈的眼球时刻变化不止,无论做什么都没常性。何况,尽管日记上如此这般为胃病担忧,但表面上硬是打肿脸充胖子,着实好笑。日前他的友人、某某学者来访,出于某种见地大发议论,说所有的病都不外乎是祖辈罪孽和自己个人罪孽相加的结果。看上去做了深入研究,说得条理清晰秩序井然堂堂正正。可怜的是,无论头脑还是学问,我家主人都根本没达到足以反驳的程度。而另一方面,毕竟自己正为胃病所苦,看样子总是设想辩解,以求保全面子:“你的说法固然有趣,可是卡莱尔[12]是胃弱患者哟!”简直就像说既然卡莱尔是胃弱病,那么自己的胃弱病也是光彩事。作为应酬话可谓牛唇不对马嘴。

这么看,友人一口咬定说:“即使卡莱尔是胃弱病,胃弱病患者也肯定成不了卡莱尔!”

听得主人哑口无言。看来,如此富于虚荣心之人还是不得胃弱病为好。今晚开始喝酒云云,未免滑稽好笑。细想之下,今天早上吃了那么多年糕也怕是昨晚同寒月君觥筹交错之故。我也想尝尝年糕的味道。

尽管是猫,但我基本无所不吃。一来没有像车夫家的老黑那样远征巷口鱼铺的气力,二来不是可以像新道的二弦琴女师傅家的三毛那样可以挑肥拣瘦的身价。因而挑剔意外之少。我既吃小孩子掉下的面包渣,又舔掉下的糕点馅。虽然咸菜颇不可心,但也曾为了体验吃过两片咸萝卜干。吃起来真是奇妙,那以后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能入口。讨厌那个讨厌这个纯属奢侈任性,无论如何不应出自栖居教师家的猫辈之口。据主人介绍,法兰西有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乃是极为讲究的人。不过不是讲究饮食,而是文章极尽讲究之能事——毕竟是小说家——某日想给自己写的小说中的人取名字,这个那个取了很多,却怎么都不中意。这当口朋友来了,一起出门散步。朋友本来就是稀里糊涂被他领出来的,而巴尔扎克心里想的是如何找到自己一直冥思苦想的人名,所以出门后只管边走边看店铺招牌。然而还是没有中意的名字。他领着朋友一味走个不停。朋友莫名其妙地尾随其后。结果他们从早到晚探险巴黎。临回去时巴尔扎克忽然瞥见一家裁缝店的招牌。细看,招牌上写着马卡斯这一名字。巴尔扎克拍手叫道:“就这个就这个只能是这个!马卡斯岂不正是好名字?在马卡斯前加上Z这个大写字母,无可挑剔的名字就出来了。非Z不可。Z.Marcu,无与伦比!看来,自己取的名字就算自以为取得好的,也总好像有矫揉造作之处,索然无味。终于有了称心如意的名字!”

他简直忘了朋友的困窘,只顾一个人喜不自胜。不过,如若为了给小说人物取名字而不得不一整天探险巴黎,那也太麻烦了。倘能讲究到那般地步,自是谢天谢地。但以我辈这样有牡蛎式主人的处境而言,无论如何都没那份心思。什么都无所谓,有吃的就行——所以这么想,想必也是境遇使然。因此,现在想吃年糕也绝非讲究的结果,而是出于有得吃的时候无论什么只管吃这样的考虑。从而想起主人吃剩的年糕会不会剩在厨房里……转去厨房查看。

今早见到的年糕以今早见到的颜色粘在碗底。实不相瞒,年糕这东西迄今一次也未曾吃到嘴。看上去,既好像美味可口,又多少让人惧怵。用前爪拨弄上面的菜叶。再看爪子,粘了年糕的表皮黏糊糊的。嗅了嗅,一股把锅底的饭移去饭桶时的香味。吃?还是算了?四下环视。不知幸与不幸,空无一人。阿三正在以腊月正月都同样的神情打羽毛毽,小孩子在客厅里唱“你说什么呀小白兔”。要吃,此其时也。若错失良机,势必等到来年才能知道年糕那东西的滋味。尽管是猫,我辈也刹那间悟得一条真理:“难得的机会使得所有动物敢做不情愿做的事情。”

说实话,我不特想吃年糕。莫如说,那碗底状态越细看越觉得心里发怵,懒得吃了。假如此时阿三推开厨房门,或者听得小孩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肯定毫不留恋地弃碗而去。而且明年来临之前年糕之念都不会浮上心头。可是谁也没来,怎么犹豫都没人来。感觉就像有人劝我快吃怎么还不快吃!我一边窥看碗中一边期盼有谁快来。还是谁都不肯来。年糕非吃不可。最后,我就像把全身的重量砸进碗底一样,猛一下子把年糕一角吞进口中。如此竭尽全力扑食,一般东西都必定咬断。糟了!以为可以了就往外拽牙,却拽不出来。想重咬一口,却又动弹不得。年糕莫不是魔物?觉察时为时已晚。如同掉进泥沼之人越着急拔腿越咕嘟咕嘟深陷下去,我越咬嘴越不灵,牙齿动弹不得。齿感诚然有,但仅有齿感是无济于事的。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价我的主人,说他优柔寡断。诚哉斯言!这年糕也和主人一样,无论如何都优柔寡断。咬啊咬啊,怎么咬都如同以三除十,尽未来际[13]遥遥无期。如此烦闷之际,我辈不觉邂逅了第二条真理:“所有动物都本能地预知事物的适与不适。”

真理诚然发明了两条,但由于年糕黏之不去,丝毫没觉出快意。牙齿被年糕肉吸收了,掉牙一般疼痛。再不咬断逃走,阿三就来了。小孩的歌唱似已停歇,必来厨房无疑。烦闷之极,咕噜噜摇了摇尾巴,全无效用。耳朵或竖起或平卧,同样徒劳。想来,耳朵尾巴和年糕了不相干。总之摇尾没用,竖耳没用收耳没用。觉察之后,再不尝试。最后好歹想到仅有的一招:借助前爪把年糕扯掉。首先举起右边那只来回抚摸嘴巴四周。仅仅抚摸是摸不掉的。其次伸出左边那只以嘴巴为中心急速画圈。魔物不会因如此咒语脱落。耐心是关键。遂左右开弓轮番上阵,情况依然如故,牙齿悬在糕中不动。啊,麻烦!两只爪同时使用。结果奇异的是,惟独此时能用两只后腿站起来了。感觉好像不是猫了。

是猫也好不是猫也好,时至今日怎么都无所谓了。为了弄掉糕魔一切在所不惜!决心既定,开始满脸抓来挠去。由于前腿动作剧烈,每每失去重心扑倒。扑倒时必须用后腿调整平衡,因而不能居于一处不动,满厨房到处左冲右突上蹿下跳,连我自己都佩服居然这般敏捷灵巧。第三条真理蓦然浮现眼前:“临危之际,能为平时不能为之事,是谓天佑。”

有幸享受天佑的我辈拼死拼活同糕魔作战。作战之间,似有足音响起有人走来。心想人来这里可不得了,随即一跃而起,更快地满厨房跑动。足音越来越近。啊,遗憾,天佑略嫌不足。终于给小孩发现了,大声说道:“哎哟,猫吃年糕跳舞呢!”

最先听得此声的是阿三,羽毛毽和毽拍都一扔了之,啊一声从厨房门闯了进来。太太则以带有家徽的皱纹和服形象说:“讨厌的猫!”甚至主人也从书斋出来:“这个混账东西!”连称有趣有趣的都是小孩子。这么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气恼,痛苦,舞步欲罢不能,狼狈之至。笑声好歹停下时,那个五岁女孩儿又来一声:“妈妈,猫也真够意思啊!”众人当即以挽狂澜之势重新起哄。

人之缺乏同情心的行径,所见所闻相当不少,但从未像此时这般又气又恨。天佑终究去而不来,遂如往日四脚爬地,眼珠忽黑忽白,丑态百出,情何以堪。

主人到底目不忍视,命令阿三:“好了,把年糕拿掉!”阿三看着太太,眼神仿佛说再让它跳一会儿不好吗?太太虽然想看跳舞,但无意见死不救,遂沉默不语。

“再不拿掉就死了,赶快拿掉!”主人再次回头看阿三。

阿三就像梦中好东西刚吃一半就被叫醒似的,面无表情手抓年糕猛地一拉。虽说不是寒月君,但仍担心门牙全部断掉。这可不是要说什么痛不痛,而是根本受不了——紧紧咬进年糕的牙被毫不留情地强拉硬扯!我辈因此领教了“所有安乐都不应不通过痛苦”这第四条真理。当我一闪一闪东张西望时,家人早已进入里面的起居室。

受此重挫之际而被家中阿三看个正着也让我不大好意思。索性改弦更张,打算去新道二弦琴师傅家的三毛子那里看看,遂从厨房走到后面。

三毛子以貌美闻名附近。我辈固然是猫,但风情大体还是懂的。在家中目睹主人的愁眉苦脸,或遭到阿三申斥而心情郁闷之时,必定去找这位异性朋友谈天说地。这么着,不知不觉之间心情豁然开朗,过去的焦虑啦劳苦啦统统不翼而飞,感觉就像获得新生。女性的影响委实大不可比。

在不在呢?从杉树墙空隙间扫视过去,但见三毛子戴着正月才戴的新项圈有模有样端坐檐廊。其背部的丰盈状态简直无可言喻,极尽曲线之美。尾巴的弧形、腿的折曲,以及不无忧伤地不时抖一下耳朵的情状,根本无法形容。何况正在暖洋洋向阳地方优雅得体地***不动,尽管身体不失端庄肃穆之态,但那不输天鹅绒般光滑的满身绒毛仿佛反射着春日阳光无风而翩然摇颤。

我神思恍惚注视有顷。而后蓦然回神,一边低声呼唤“三毛子三毛子”一边以前爪示意。三毛子道一声“哎呀先生”走下檐廊。红项圈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声声悦耳。噢,正月里还要戴铃,铃声真是好听。如此赞叹之间,三毛子来我身旁由右往左摇一下尾巴:“哎哟先生新年快乐!”

我等猫类之间互相寒暄时须尾巴直立如棍并往左摇晃一周。这街上称我为先生的惟有这三毛子。上次说了,我还没有名字。因我住在教师家中,所以只有三毛子示以敬意而一口一个先生相称。被称为先生,我也并不完全觉得不快,因而嗯嗯作答。

“啊新年快乐!打扮得相当可观啊!”

“去年十二月底承蒙师傅买的。不错吧?”说着叮铃叮铃摇响铃铛。

“声音果然好听!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瞧你说的,大家都挂在项下。”随即又叮铃叮铃摇晃几下。

“声音是好听吧?我很高兴的。”叮铃叮铃叮铃叮铃摇个不停。

“看来你家师傅十分疼爱你啊!”我以自身相比,暗暗表露羡慕之意。

三毛子纯真无邪,天真地笑道:“真的哟,简直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猫也未必不笑。人以为除了自己没有会笑的,大错特错。我辈的笑,是把鼻孔弄成三角形震颤喉结来笑,人不可能明白。

“你那里的主人到底是谁呢?”

“主人?说法够奇妙的。是师傅,二弦琴师傅。”

“这个我也知道的。我是问身份是什么?过去是很高贵的身份吧?”

“嗯。”

等你时间里小松公主……

纸拉窗内师傅弹起二弦琴。

“声音好听吧?”三毛子洋洋得意。

“好听是好听,可我听不懂。唱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就是那个什么呀!师傅最喜欢那个。……师傅已经六十二了,身体结实着呢!”

既然活到六十二,必须说身体结实才是。“嗬。”我应了一声。尽管不无傻气,但想不出别的应答,奈何奈何!

“不过本来出身很好的,师傅常这么说。”

“唔,原来是什么身份?”

“说是天璋院[14]的御祐笔[15]的妹妹出嫁的婆家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什么?”

“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出嫁的……”

“难怪。请稍等等!天璋院的妹妹的御祐笔……”

“喂喂不对,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

“好了,明白了,就是天璋院吧?”

“嗯。”

“是御祐笔吧?”

“不错。”

“出嫁了。”

“妹妹出嫁了。”

“啊错了错了,妹妹出嫁的婆家……”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吧?”

“是的。明白了吧?”

“哪里,乱七八糟不得要领。说到底,相当于天璋院的什么人?”

“你也够糊涂的了!所以说是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出嫁的婆家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说了吗?”

“这个我倒是完全明白了……”

“明白不就行了!”

“嗯。”

别无他法,投降了事。我们有时候必须口吐抠死理的谎言。

纸拉窗内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出师傅的语声:“三毛呀三毛,吃饭喽!”

三毛子喜滋滋地说:“喏,师傅叫我呢,我得回去了。好吗?”说不好也没用。

“那么,请再来玩儿!”

三毛子随即叮铃叮铃摇着铃铛跑进院子,却又马上返回,担忧地问:“你脸色非常不好,出什么事了?”

我总不好说吃年糕跳舞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琢磨点事儿,弄得头痛了。心想跟你说说话就会好的,就出来找你。”

“是吗?多多保重。再见!”看上去多少有些依依不舍。

这么着,吃年糕受挫之气顿时恢复如初。心旷神怡。回程想从那座茶园穿行,于是踩着初融的霜花从建仁寺的院墙豁口探脸一看,车夫家的老黑又在枯菊丛中弓背打哈欠。近来我已不是看见老黑心怀畏惧的那个我了,问题是被其搭话嫌麻烦,就打算佯作不知径自走过。作为老黑的脾性,倘认定他者蔑视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

“喂喂,无名鼠辈权兵卫,近来开始装模作样了不是?就算吃教师的饭,也不必那么趾高气扬嘛!拿人当傻瓜岂不恶心透了!”

看样子老黑还不知我已声名鹊起。本想说明两句,但这家伙毕竟理解不来,所以姑且寒暄一下以尽快离开为妙。

“哎呀老黑君,恭喜恭喜,还是那么精神抖擞嘛!”

我竖起尾巴往左摇晃一圈。老黑只竖尾巴而不寒暄。

“有什么可恭喜的?若是正月就可恭喜,你这家伙不是一年到头都可恭喜[16]吗?当心点儿,瞧你那副风箱式嘴脸!”

风箱式嘴脸似乎是骂人话,但我不明所以。

“请教一下,‘风箱式嘴脸’是什么意思呢?”

“嗬,你这家伙挨了骂还问骂的什么,这个简单:正月野郎!”

“正月野郎”固然有诗意,而其含义比什么“风箱式嘴脸”还要不明不白。作为参考很想问个明白,可是问也肯定问不出明确回答。于是面面相觑不言不语,情形多少有些尴尬。就有这时,阿黑家的女主人扯着嗓门喊道:“哦,搁在板架上的马哈鱼不见了!不得了!又给阿黑那个畜牲偷吃了!再没有这么可恨的猫了。看它回来我怎么收拾!”

吼声毫不留情地振动初春悠闲的空气,将树枝无声君之代[17]变得俗不可耐。

老黑做出傲慢的神情,仿佛说要发怒,随便你发怒好了。它往前探出四方下巴,示意你可听见了?

刚才因应对阿黑而没注意,现在一看,他脚下有一块价值二钱三厘的马哈鱼骨头沾满泥土扔在那里。

“你还是一如既往啊!”我忘了刚才的语境,禁不住脱口而出。

“什么一如既往?你这个混蛋!吃一两片马哈鱼就一如既往了?少说瞧不起人的话,再不怎么着也是车夫家的老黑!”

老黑没撸袖口,代之以把右前腿倒举到肩头那里。

“你是老黑君,一开始就知道的。”

“知道还说一如既往,什么意思?算什么事?”

老黑一味煽风点火。我若是人,势必被他抓住胸襟抡来抡去。我约略退缩,心想事情麻烦了。

正想之间,那位女主人的大嗓门再次传来:“跟你说,西川君[18],招呼你呢西川君,招呼你有事,瞧你这人!马上拿一斤牛肉来!好吗?听见了吗?牛肉不硬的部位来一斤!”要牛肉的声音打破四邻寂静。

“哼,一年只能买一次牛肉,说话声却那么粗声大气,一斤牛肉就对四邻炫耀,无可救药!臭娘们!”老黑一边嘲笑一边叉开四肢站定。

我不知如何回应,兀自默默注视。

“区区一斤,倒是不够满意。不过也罢,买回来俺吃掉就是!”说得就好像为它准备似的。

“这回可是真正的美餐,太好了太好了!”我想尽快让他回去。

“不关你什么事,少废话!烦人!”说着,后腿突然一蹬,把倒地的霜柱哗一下子弄得我满头满脸。我吃了一惊,在我拍打身上泥水时间里,阿黑钻过围墙,消失去了哪里。怕是琢磨西川的牛肉去了。

刚一到家就听得主人的笑声从客厅传来。笑声不同以往,甚是欢快,似乎有了春天气象。哦?从大敞四开的檐廊拉门凑到主人身旁一看: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头发整齐分开,身着带家徽的棉布外褂和小仓裙裤,一副极为地道的书生模样。再往主人小火盆那边看去,有一个春庆彩漆香烟盒,与之并列的是一张名片,上面写道“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于是知道了客人姓名,知道了他是寒月君的朋友。我是主客交谈当中进来的,闹不清来龙去脉,不过似乎是关于我上回介绍的美学家迷亭君的事。

“他说他有个有趣的方案,叫我务必一同前往。”客人慢条斯理地说道。

“什么?所谓方案,莫不是让你陪他去西餐馆吃午饭?”主人续完茶推到客人面前。

“这个嘛,所谓方案云云,当时我也弄不明白。不过反正是那方面的事,所以心想大概有什么趣闻……”

“一起去了?原来如此。”“可是深感意外。”主人“啪”一声打了一下蹲在他膝部的我的脑袋,仿佛说果不其然。拍得不轻。

“又是滑稽剧那样的名堂吧?那人就好那手。”主人陡然想起安德烈·德尔·萨托的事来。

“嘿嘿,他问我要不要吃什么新鲜东西……”

“吃了什么?”

“他先看着菜谱这个那个就菜式讲了一番。”

“是在点菜之前?”

“是的。”

“往下呢?”

“往下他歪起头看着男侍者,说好像没有新鲜东西啊!男侍者不服气,说烤鸭里脊和烧小牛排之类怎么样?先生应道根本不会来这里吃那种司空见惯的东西。男侍者不理解司空见惯是什么意思,神情奇妙地默不作声。”

“估计是那么回事。”

“之后朝我转过脸开始口出豪言:去法兰西和英吉利,倒是能吃到天明调和万叶调[19]。而在日本,去哪里都像用一个模板压出来似的,以致没情绪进西餐馆。不过此君到底留过洋吗?”

“哪里,迷亭怎么可能留洋呢?当然喽,他有钱、有时间,想去倒是随时都可以去。想必往后准备去,却当成已经去过了来开玩笑的吧!”主人自以为自己出语不凡,想诱使客人笑却自行笑了起来。客人并无钦佩的表示。

“是吗?不知不觉之间我以为他留过洋了,以致洗耳恭听。而且,他还像亲眼见了似的形容了蛞蝓汤和炖青蛙什么的。”

“那怕是从谁嘴里听来的吧?关于说谎,他可是十分了得的名人。”

“看样子似乎是的。”说罢,客人注视花瓶里的水仙,亦可看出些许遗憾的表情。

“那么,所谓方案,就是这名堂喽?”主人确认道。

“不,那仅仅是开场白,正题在后头。”

“嗬——”主人夹以带有好奇意味的感叹词。

“后来他跟我商量:蛞蝓啦青蛙啦,那东西想吃也没门儿了,姑且来个Tochimenbo[20]凑合一顿吧!我无意中脱口而出好吧。Tochimenbo,够妙的了!”

“嗯,其妙无比。但由于先生过于一本正经了,所以没能觉察。”简直像在向主人就自己的疏忽致歉。

“后来怎么样了?”主人麻木不仁地问道,对客人的致歉全无同情的表示。

“往下喝令男侍者拿两份Tochimenbo来!男侍者回问是Minceball吗?先生愈发显得一本正经,订正道不是Minceball是Tochimenbo。”

“得得,Tochimenbo这道面食果真有的吗?”

“这个嘛,我觉得有些好笑,但一来先生那般气定神闲,二来又是众所周知的西洋通,何况当时认定他已留洋无疑,所以我也插嘴告诉男侍者Tochimenbo、Tochimenbo。”

“男侍者怎么做的?”

“男侍者嘛,现在想来,实在滑稽透顶。他思索片刻,说十分不好意思,今天Tochimenbo不巧没有,Minceball倒是马上可以做出两人份来。先生以不胜遗憾的神情说那么好不容易来这里就白来了。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们吃一顿Tochimenbo呢?说罢给了男侍两角小费。男侍者说反正我跟厨师商量一下,然后走进里边。”

“看来是真想吃Tochimenbo啊!”

“过了一会儿,男侍者走出来说,万分抱歉,做是可以做的,但要多少花些时间。迷亭先生不慌不忙地应道:‘正月,反正我们闲着,等一会儿吃也是不碍事的。’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香烟,一口接一口喷云吐雾。我也无可奈何,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开始读报。正读着,男侍者又到里面商量去了。”

“真够折腾人的了!”主人以不亚于阅读战争报道的气势往前凑了凑,“结果男侍者又出来了,不无可怜地说近来Tochimenbo用料脱销,去龟屋也好去横滨十五番也好都买不到。所以往下一段时间只能表示歉意。先生一边看着我一边不断重复道伤脑筋啊特意来一趟。我也不好总不作声,便随声附和真是遗憾啊遗憾之至。”

“说得是!”主人表示赞成。可我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一来,男侍者面露窘色,说材料不久就会来的,届时务请光临。先生问材料要用什么?男侍嘿嘿嘿嘿笑而不答。先生追问一句材料是日本派[21]的俳人吧?男侍者说是的是的,所以近来去横滨也没能买到,实在抱歉得很。”

“啊哈哈哈,这就是收场噱头吗?有趣有趣!”主人少见地放声大笑,笑得双膝摇颤,我辈险些跌落下去。主人对此毫不介意。想必主人是因为得知上当于安德烈·德尔·萨托的并非自己一人而忽然变得心情开朗。

“后来两人走到门外,问我如何,巧用Tochimenbo那里有意思吧?样子十分得意。我说万分敬佩,随即向他告别。以致午饭时间推迟,饥肠辘辘,狼狈不堪。”

“给你添麻烦了!”主人这才表示同情。对此我辈亦无异议。交谈中断片刻,我的喉咙声传进主客耳朵。

东风君咕嘟一口喝干变凉的茶水,正色说道:“其实今日登门,是为有事相求。”

“啊,为求何事?”主人也正襟危坐。

“如您所知,我因为喜欢文学艺术……”

“好事!”先生予以鼓励。

“志同道合之人前些日子组织一场朗读会,打算每月聚会一次,将这方面的研究继续下去。第一次是去年年底举行的。”

“有一点还请赐教,说起朗读会,听起来似乎是带上某种调门朗读诗文之类。情况到底如何呢?”

“啊,作为打算,最初从古人作品开始,再逐步纳入同人的创作之类。”

“说起古人之作,莫不是白乐天的《琵琶行》那样的作品?”

“不是。”

“是芜村的《春风马堤曲》[22]那一类?”

“不是。”

“那么搞的是什么呢?”

“日前搞的是近松的殉情作品[23]。”

“近松?那个写净琉璃的近松?”

近松没有两人。提起近松,必是戏曲家近松无疑。追问这点的主人居然愚昧到这个地步。主人则浑然不觉,亲切地抚摸我的脑袋。这个世上,有人把冷眼认定为暗送秋波,所以这个程度的谬误完全不足为奇,任其抚摸就是。

“嗯。”东风子偷看主人脸色。

“那么是一个人朗读呢?还是分配角色来搞呢?”

“分配角色配合搞了一次。目的首先是尽可能对剧中人物怀以同情以充分表现其性格,同时伴以手势和动作。对白以尽可能再现那个时代之人为主,小姐也好,徒工也好,努力表现得就像其人临场一样。”

“那一来,不是和演剧差不多了?”

“嗯,就差没有戏装和布景了。”

“恕我冒昧,进展可顺利?”

“啊,作为第一次,我想还是成功的。”

“那么,你说日前搞的殉情故事……”

“那,那是船老大把嫖客送到芳原[24]去的那场。”

“那一场可是很有难度啊!”到底是教师,主人歪头沉思,鼻孔喷出的日出牌香烟掠过耳边拐去脑后。

“哪里,也没什么太吃不消的。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老大、花魁、跟妈、鸨母和见番[25]罢了。”东风子镇定自若。

主人听得花魁一词,约略皱了皱眉头。但对跟妈、鸨母、见番这类术语似乎没有明确认识,于是首先就此提问:“跟妈大概相当于娼家的使女吧?”

“研究得还不充分,不过我想跟妈是妓院的女佣,鸨母是那里的助理之类的吧!”东风子刚才还说要模仿剧中人物的声调以求逼真,却好像连鸨母和跟妈的性质都稀里糊涂。

“原来如此。跟妈隶属于妓院,鸨母是住在娼家的。还有见番指的是人还是一定的场所呢?如果是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见番估计是男人。”

“是掌管什么的呢?”

“还没研究到那个地步,回头查查看。”

我往上看了一眼主人,心想这个样子那天还一起对台词,结果岂不莫名其妙!而主人意外认真:“那么朗读者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参加呢?”

“好多人咧!花魁是法学士K君,留着仁丹胡,用的是女人娇滴滴的语声,有些奇妙。此外因为有个花魁阵痛发作的地方……”

“朗读也非那样不可吗?”主人不安地问。

“是的。反正表情很重要。”东风子始终以文艺家自居。

“阵痛发作可顺利?”主人口吐警句。

“惟独这点第一次不无勉强。”东风也口吐珠玑。

“对了,你是什么角色?”主人问。

“我是船老大。”

“哦——,你是船老大!”流露的语气仿佛说作为你如果能当船老大,我当见番也不在话下。

少顷,“船老大够呛吧?”主人直言不讳。

东风子看样子不怎么生气,仍保持沉静的语调:“因了这船老大,好不容易办的节目也落得个虎头蛇尾。说起来,会场旁边有四五个女生寄宿,不知怎么听得的,反正在哪里得知那天有朗读会,就来会场窗下旁听。正当我模仿船老大语声模仿在兴头上以为成功在即的时候……也就是说,也许动作动过头了吧,结果一直忍住不笑的女生一下子哄然大笑。我又是心惊胆战,又是不好意思,以致脑袋短路,往下怎么也接不上茬了,结果到此为止不欢而散。”

自称作为第一次还算成功的朗读会便是这样子,那么失败会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之间不由得笑了起来,喉咙不觉咕噜一声响。主人更加温柔地抚摸我的脑袋。嘲笑别人而受到疼爱自是求之不得,但也多少心有疑惧。

“那可真是飞来横祸!”正月里主人就早早念起悼词。

“打算从第二次开始进一步发奋图强盛大登场。今天前来也完全为此目的,想请先生入会鼎力相助。”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腹痛发作哟!”消极型的主人当即拒绝。

“不不,不腹痛发作也可以的,这里有赞助人士的名簿……”说着,东风子从紫色包袱中不胜珍惜地取出小菊版[26]账簿,“想请您往这上面签名并按个手印。”他把账簿在主人膝前打开。

一看,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士一伙人的名字井然有序地排开阵列。

“噢,当赞助人倒也无妨,不过可有什么义务?”牡蛎先生显得不大放心。

“义务并不特别相求,只要写下尊姓大名以示赞成之意,足矣足矣!”

“既然那样就充个数!”知道不课以义务,主人当即一身轻松。看那神情,仿佛是说只要没有责任,谋反连名状也可签名。况且,将自己的名字写进知名学者的阵列——仅此一点就足以让迄未遇上此等事的主人感到无上荣光。因而慨然应允也就不难理解。

“稍离开一下……”主人进书斋取印章。我辈啪嗒掉在榻榻米上。

东风子抓起盘子上的糕点塞了满满一口。主人从书斋拿印出来之时,正是糕点在东风子胃里安营扎寨之际。对于糕点盘上蛋糕赫然告缺一事,主人似乎毫无觉察。假如觉察,首先怀疑的想必是我。

东风子回去后,主人进书斋往桌面上一看,不知何时迷亭先生有信寄来。

谨贺新年之喜,恭祝万事大吉……

迄未有之的正经开头,主人心想。迷亭先生的信几乎没有正正经经的。前不久还写这样的信:“别后没有堪可眷恋的妇人,亦无情书从某处寄达,姑且得以安度时光,但请释怀为盼。”相比之下,这封贺年信例外写得中规中矩。

本想登门拜访,奈何弟与贤兄消极主义相反,而力图以积极方针迎接亘古未有之新年,故而日日东奔西忙,尚希明察见谅……

毕竟是迷亭其人,正月也必定忙得不可开交,主人暗暗予以认可。

昨日窃得一刻闲暇,欲请东风子以Tochimenbo,不巧材料告罄未尽此意,憾何如之……

主人默然微笑:又在老调重弹。

明天某男爵歌留多[27]会,后天审美学协会之新年宴会,大后天鸟部教授欢迎会,大大后天……

啰嗦!主人跳过不读。

如上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因其接踵而至,时下应接不暇,故不得已以此贺状代以趋拜之礼,敬希谅宥……

无需前来!主人对着来信应答。

下次光临,当待以晚餐,以慰久别之情。寒厨固无珍馐,然至少当备有Tochimenbo……

又来炫耀Tochimenbo了,主人一时心头火起:不逊之徒!

但Tochimenbo近来食材脱销,根据情况,或以他物姑且充之,例如孔雀舌之类,届时务请一尝为快……

双管齐下?主人不想再读下去。

如兄所知,一只孔雀,舌肉分量尚不足小指一半,为满足吾兄健啖之胃……

胡扯!主人冷冷说道。

窃以为务必捕捉三十只孔雀方可。然而动物园、浅草花屋敷[28]等处,孔雀仅偶尔得见,而普通鸡铺则了无踪影,正为之焦虑不安……

岂非一个人自寻烦恼?主人丝毫没有感谢的表示。

似此孔雀舌宴,往昔罗马全盛时期一度极为流行,极尽奢华风流之能事,弟平生暗动食指,敬希谅察……

谅察什么?傻瓜蛋!主人冷若冰霜。

及至十六七世纪以降,此宴已风靡欧洲全境,无孔雀不成宴也。记得莱斯特伯爵[29]招待伊丽莎白女王时亦用孔雀。著名画家伦勃朗[30]所画孔雀图亦见孔雀开屏横卧于餐桌之上……

主人抱怨:既然能写孔雀宴史,那么未必多么忙嘛!

总而言之,倘若近日接连赴宴,小生患胃弱症如兄之日必不远矣……

胃弱症如兄?多管闲事!何必以我作为胃弱症的标准!主人嘟囔一句。

据历史学家之说,罗马人每日设宴两三次之多。而每日就食两三次方丈食馔[31],纵然胃健之人,亦必致消化功能不调,因而自然如兄……

又是如兄,不像话!

然则彼等悉心研究奢侈与卫生兼顾之策,认为有必要在贪食超量美味之时保持胃之常态,于此想出一秘法……

秘法?主人陡然来了兴致。

彼等食后必入浴。入浴以一种方法将浴前咽下的食物悉数吐出,清扫胃内,奏胃内廓清之功。而后又就餐桌,饱食山珍海味。食罢再次入浴吐之。如此这般,尽可大快朵颐而于五脏六腑丝毫无损,所言一举两得,是之谓乎……

果真一举两得。主人面露羡慕之色。

时至二十世纪今日,交通之频繁、宴会之增加自不待言,且正值军国多事、征俄之第二年,吾辈战胜国国民,务须效仿罗马人,研究入浴呕吐之术,自信此其时也。如若不然,终于成就的大国之民亦将于不久之将来悉如大兄沦为胃弱症患者。吾心为之隐隐作痛……

又如大兄?惹人生气的家伙!

当此之际,吾人通晓西洋情况者,倘能发现已绝秘法,使之应用于明治社会,既可建立防患于未然之功德,又可纵情娱乐而报恩也……

主人歪头:总好像莫名其妙!

近来为此涉猎吉本、蒙森[32]、史密斯[33]等诸家著述,而尚未觅得任何端绪,遗憾之至。然如兄所知,以小生脾性,一旦起意,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相信为时不久一定发现呕吐之方。一俟发现,即当奉告,敬请期待。因此,上面所述Tochimenbo与孔雀舌宴也将于发现秘方后伺候。如此,不惟小生方便,于为胃弱症苦恼之大兄亦大有裨益也。草草奉上。

怎么回事,到底又被他愚弄了?毕竟写法实在认真,以致当真读到了最后。新年伊始,迷亭就开这种玩笑,真是闲得可以啊!主人笑道。

此后四五日基本平静度过。白瓷盆的水仙花缓缓凋零,青釉瓶里的梅花虽在瓶中也渐渐开了——光看这东西度日未免无聊,就去找了三毛子一两次,但都没遇上。超初以为不在家,第二次去得知病倒了——躲在洗手盆洋兰荫里听得纸拉窗内那位师傅和女佣的交谈,从而得知原来如此。

“三毛吃饭了?”

“没有,今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已经让她睡到暖床上暖和暖和了。”好像不是在说猫,所受待遇与人无异。

一方面相比于自己的处境不无羡慕。另一方面,想到自己所爱之猫受到厚爱,又为之高兴。

“不好办啊!再不吃饭,身体越来越弱。”

“那当然。若一天不吃不喝,就连我第二天也无论如何都干不了活儿。”

听女佣这应答,仿佛猫比她本人还属于高等动物。实际上在这户人家猫也许比女佣还要宝贵。

“领去大夫那里看了?”

“看了。那位大夫可是相当奇妙!我抱着三毛去门诊部,居然摸我的脉问感冒了?我说不不,病人不是我,是这个,就把三毛在膝头放好。结果大夫嘻嘻笑着说猫的病俺不会看,不理不管也会很快好的。这岂不太过分了?气得我说那么就不麻烦您看了。别看是猫,宝贝得不得了。说完就把三毛搂在怀里赶紧回来了。”

“可怜啊!”

可怜啊!在我家里这话绝无可能听到。到底只有天璋院的什么的什么才说得出来,优雅得体,佩服至极。

“好像有嘶嘶嘶的声响……”

“嗯,肯定感冒喉咙痛。感冒起来,任凭哪位都难免咳嗽的……”

不愧是天璋院的什么的什么的女佣,所用语言格外谦恭。

“况且,近来有肺结核什么的出现了。”

“的确是的。近来又是肺结核又是鼠疫,新病越来越多,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旧幕时期[34]没有的东西都不是地道东西,你也要当心才行。”

“那怕是那样的!”

女佣大为感动。

“怎么就感冒了呢?好像并没有到处乱跑啊……”

“不,太太,近来交了个坏朋友。”

女佣像道出国家机密时那样神气活现。

“坏朋友?”

“嗯。就是那条大道教师家里的脏兮兮的公猫。”

“你说的教师,就是天天早上发出阴阳怪气声音的人?”

“是的。每次洗脸都发出掐鹅脖般的声音。”

掐鹅脖般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形容。我的主人有个毛病,每天在浴室漱口的时候,都要用牙签捅喉咙肆无忌惮地怪叫。心情不好的时候变本加厉。心情好的时候有了兴致也变本加厉。就是说,心情好也罢不好也罢都要气势汹汹怪叫不止。按太太的说法,搬来这里之前无此怪癖。而在某个时候忽然叫起,至今一日未曾止息。一个伤脑筋的毛病。至于何以如此坚韧不拔,猫辈如我全然无从想象。这倒也罢了,而居然酷评“脏兮兮的猫”。我继续竖耳细听。

“发出那般语声会不会成为某种咒语?维新前,无论小厮还是下人,都是懂得相应规矩的。武士公馆街巷,那么洗脸的人一个也没有过的。”

“那还用说么!”女佣佩服得五体投地,乱用“么”字。

“那种主人身边的猫,定是野猫,下次来打它几下!”

“当然打它!三毛患病,完全是那个家伙的缘故。此仇非报不可!”

飞来冤罪!心想这可轻易靠近不得,三毛子终究不遇而归。

归来一看,主人正以沉吟之态伏案执笔。如若告以在二弦琴师傅处听得的评价,难免发怒。耳不闻心不烦,他兀自哼哼叽叽以神圣诗人自居。

正当这时,自称时下冗忙无法趋访而特意寄来贺年卡的迷亭君翩然而至:“莫不是在写什么新体诗?写出有趣的来,给我看看!”

“呃,觉得这篇文章写得足够好,就想翻译出来。”主人难以启齿似的应道。

“文章?谁的文章?”

“不知是谁的。”

“无名氏的?无名氏之作也有的相当不错,万万小看不得。究竟在哪里来着?”

“第二读本[35]。”主人十分镇定地回答。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怎么了?”

“就是说我正在翻译的名文在第二读本里面。”

“好家伙!你是存心刻不容缓地报孔雀舌之仇吧?”

“和你那种大话连篇不一样的。”主人手拈仁丹胡,泰然自若。

“以前有人问山阳[36]近来有没有名篇,山阳当即出示马夫写的讨债信,说近来的名篇首先是这篇吧!你的审美眼光意外到位亦未可知。好,你读一下,我来评论。”迷亭先生说得俨然自己是审美眼光的正宗大师。

主人以禅宗和尚朗读大灯国师[37]遗训那样的声调读了起来。

“巨人、引力。”

“什么?什么是巨人什么是引力?”

“‘巨人引力’是标题。”

“好奇妙的标题啊,我可是不解其意。”

“估计是名叫引力的巨人。”

“不无牵强附会的估计。也罢,毕竟是标题,姑且放行。往下快读正文。你的声调好,很有意韵。”

“多嘴多舌可不成哟!”主人预先叮嘱一句,重新开始朗读。

凯特从窗口向外面观望。小儿投球玩耍。他们把球高高抛向天空。球不断升高,稍后落下。他们又将球高高抛起,两次三次。每次抛起球都落下。凯特问:为什么落下?为什么不一再升高?“因为巨人住在地下。”母亲回答,“他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他将万物引向自己这边。他将房屋引在地上。不引就会飞走,小儿也会飞走。看见树叶下落了吧?那是巨人引力在呼唤。书有时会掉下吧?那是因为巨人令其过来。球升向天空。巨人引力发出呼唤。一呼唤就落下。”

“这就完了?”

“嗯。岂不很好?”

“啊,由衷折服。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Tochimenbo的回敬。”

“不是回敬,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写得好而翻译过来。你不这么认为?”主人注视金边眼镜的深处。

“始料未及啊!你居然有这两下子,这回,只有这回算是被愚弄了,叹服叹服!”迷亭先生自以为是地自言自语。

主人则全然不解:“根本没想什么让你叹服。无非觉得文章好玩而译出来罢了。”

“噢,的确好玩。你不来这一手就不算真本事。厉害厉害,诚惶诚恐!”

“用不着惶恐。最近我也不再画水彩画,而想代之以写文章了。”

“远近无异黑白不分的水彩画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胜感服之至!”

“给你这么一夸,我也来了兴致。”主人始终与之格格不入。

正当这时,寒月君道一声“日前多有打扰”而走了进来。

“哎呀失礼!刚刚聆听一篇非同凡响的名文,使得Tochimenbo的亡魂望风而逃。”迷亭先生来了一番没头没脑的暗示。

“呃,是那样吗?”回应同样没头没脑。

惟独主人没有显得那么兴高采烈:“上次你介绍的越智东风那个人来了。”

“啊,来过了?越智东风那个人极为坦诚,只是略有与众不同之处。担心给你添麻烦,但他一定要我介绍……”

“倒也没添什么麻烦……”

“来府上有没有就他的名字辩解什么?”

“没有,好像没提起。”

“是吗?他有个毛病,不管去哪里都要向第一次见面的人解释自己的名字。”

“如何解释?”惟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君插嘴道。

“他对东风两个字的读音非常介意。”

“那么?”迷亭先生从泥金花纹皮革香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

“他必定强调他的名不念Ochitofu,而念Ochikochi。”

“够奇妙的。”迷亭把云井[38]吞入腹腔底部。

“那完全来自文学热。如果读作Kochi,就成了远近[39]这个成语。而且姓名押韵,本人为此自鸣得意。因此他抱怨说,如果把东风发音读作Tofu,自己的一番苦心就没人理会了。”

“是有些与众不同。”迷亭先生愈发来了兴致,将云井从腹底吐回鼻孔。这当中烟雾一时迷路,呛在喉咙出口。先生手握烟管,呛得吭吭咳嗽。

“日前来时说在朗读会上当船老大被女学生哄笑来着。”主人边笑边说。

“唔,你看你看!”迷亭先生用烟管敲着膝头。

我觉出危险,稍稍躲开。

“那个朗读会嘛,是前些天我请他吃Tochimenbo时提出来的。好像说第二次打算招待知名文士搞一场大会,务请先生也光临捧场。我接着问下次也打算搞近松的世态剧吗?他说不不,下次要选新得多的,搞《金色夜叉》[40]。我又问你充任什么角色?他说我是阿宫。东风版阿宫想必有趣,我定当出席喝彩!”

“理应有趣。”寒月君笑法诡异。

“不过,那个人绝对诚实,没有轻薄之处,是个好人,和迷亭之流大异其趣。”主人一举报了安德烈·德尔·萨托和Tochimenbo之仇。

迷亭则显得毫不介意,笑道:“反正我这样的,只能算是‘行德之爼’[41]啊!”

“大体怕是不错。”主人说。其实主人并不理解“行德之爼”一词。好在当了多年教师,始终招摇撞骗,所以把教坛经验也用在了社交场合。

“‘行德之爼’说的是什么?”寒月坦率地问。

主人看着壁龛那边说道:“那水仙是我年底外出洗澡回来路上买来***瓶里的,开的时间很长嘛!”如此勉强把‘行德之爼’支开。

“说起年底,去年年底我有一次奇异的经历。”迷亭如大神乐[42]一般用指尖转动烟管。

“什么经历?讲来听听!”主人觉察“行德之爼”已被抛去九霄云外,舒了口气。所听迷亭先生的奇异经历如下:

“记得大约是二十七日,接得那位东风先生的事先通知,谓有意登门拜访请教文艺方面的高见,务请留在府上。于是从早上就一心等待,而先生却迟迟不来。吃罢午饭正在火炉前看伯利·培恩[43]的幽默故事,静冈的母亲来信了。一看,到底是老年人,总把我当作小孩子,什么天气正冷晚间不要外出啦,什么冷水浴倒也可以,只是要烧好炉子把房间弄得暖暖和和,若不然会伤风感冒啦,啰啰嗦嗦提醒多多。到底是母亲,难得这番心意,别人万不可能——就连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我那时也大为感动。即使出于这点,也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了,那太虚度光阴了。一定要写一部大书来光宗耀祖,要趁母亲健在时让天下人知道明治文坛有迷亭先生。接着往下看,信上写道你真是个幸运儿。和俄国开战后年轻人千难万苦为国效力,可你却在年关正忙之时像过正月一样优哉游哉——其实我并不像母亲以为的那样东游西逛——接下去,信中列举小学时代的朋友、这回出战或死或伤之人的名字。一一看那些名字,总觉得人世百无聊赖,人也没多大意思。最后写道:‘我也年老体衰,贺春年糕,恐怕仅限于今年了……’写的事很有些不安,看得我心慌意乱,就更盼望东风先生快快到来,但先生横竖不来。不久到了晚饭时间。吃罢,想给母亲回信,写了十二三行。母亲的信足有六尺多长,而我死活都没那两下子,每次都写十行左右即告了事,无一例外。这么着,整整一天没动了,胃的情况有所不妙,颇不舒服。心想东风来了让他等着好了,就出门寄信,也好散散步。我没像往常那样往富士见町那边走去,而不知不觉来到土手三番町。偏巧那天晚上天气有些阴沉,干冷的风从护城河对面吹来,异常寒冷。火车从神乐坂那边开来,哞一声从河堤下驶过。感觉十分寂寞。年末、战死、老衰、人世无常、光阴似箭等种种混账字眼在脑海里横冲直撞挥之不去。时常听说有人上吊,我忽然想起会不会是这种时候忽然受了诱惑而想一死了之的呢?约略抬头往河堤上张望,不觉之间来到那棵松树下面。正是树下,不偏不倚。”

“那棵松树?哪棵?”主人插入一句。

“吊脖子松。”迷亭缩一下脖子。

“吊脖子松不是在鸿台吗?”寒月推波助澜。

“鸿台的是吊钟松,土手三番町的是吊脖子松。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呢?因为古来传说任何人到了这棵松树下都想上吊。河堤上有不止几十棵松树,但上吊肯定吊在这棵树上,每年必吊两三回。无论如何也不想死在别的松树上。一看,树枝恰到好处地往路面横向伸来。啊,多好的枝形!径自走过不理未免可惜。特想把一个人吊在那个位置。有没有人来呢?四下打量,不巧没人来。无可奈何。自己吊上去如何?不成不成,自己吊上必一命呜呼。危险,算了。不过有故事说古希腊人在宴会席上曾模仿上吊助兴。一人登上木墩把脖子伸进绳套,另一人在那一瞬间把木墩踢倒。把脖子伸进绳套的当事人在木墩被撤离的同时松开绳子掉下。果真属实,也不会太害怕,我也想试一次。于是把手搭上去,树枝弯得正相合适,弯得堪可审美。我想象自己吊上去一下下摇颤的情形,心里乐不可支。本想一吊为快,但想到东风君正在苦等,便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我另生一念:先见东风君如约谈话,谈完再来。而后返回家中。”

“这就万事大吉了?”主人问。

“妙趣横生!”寒月嘻皮笑脸。

“回家一看,东风君仍然没来。但来了一枚明信片,写道今日奈何俗务缠身,无法成行,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于是我放下心来。想到这样即可无牵无挂地吊上脖子,不禁暗自欢喜。我马上穿上木屐,急匆匆返回原来地方一看……”说着,迷亭看着主人与寒月,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看,看见什么了?”

“渐入佳境。”寒月摆弄外褂腰带。

“一看,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吊上去了。仅一步之差,遂成憾事。回头想来,当时真好像给死神纠缠住了。若让詹姆斯[44]说,想必是潜意识下的幽冥界和我所在的现实界由于一种因果法而发生了相互感应。委实匪夷所思之事不也是有的吗?”迷亭不动声色。

主人虽然心想又被将了一车,但一言未发,只顾把空也糕[45]鼓鼓囊囊塞了满满一嘴。

寒月小心翼翼拨弄火盆里的灰,低头嘻嘻奸笑。少顷开口了,语调极为平静:

“聆听之间,虽然觉得不可思议,未必实有其事,但我亲身经历的相似之事就发生在前不久,所以全然不觉得可疑。”

“嗬,你也想上吊来着?”

“不,我的不是上吊。这也正好同是去年年底的事,而且是在和先生同一日期同一时刻发生的,所以尤其觉得莫名其妙。”

“有趣有趣!”迷亭嘴里也鼓鼓塞满空也糕。

“那天在向岛一个朋友家里开忘年会兼合奏会,我也带了小提琴去。十五六位小姐和贵妇人聚集一堂,场面甚是了得。万事俱备,可谓少见的快事。晚餐结束,合奏完了,开始神聊,时候也相当晚了,遂想就此告辞。这时某博士的夫人来我身旁,低声问道你知道某某小姐的病情吗?其实两三天前见到时一如平日,看不出任何不适,以致问得我心里一惊,就详细打听了情况。对方说就在我见到的当天晚上突然发烧,这个那个不断满口说胡话。那倒也罢了,问题是胡话中时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主人自不用说,就连迷亭先生也不口出“真不简单”那类陈词滥调,只管肃然恭听。

“请来大夫看了,诊断说病名虽不甚清楚,但毕竟烧得厉害,致使脑部受损,倘安眠药不能如期奏效,情况就危险了。我听了,当即有了不祥之感,就好像做梦魇住时那样,脑袋沉甸甸晕乎乎的。周围空气仿佛突然变成固体从四面八方朝我挤压过来。回家路上满脑袋都是这件事,苦不堪言。那般美丽动人、那般活泼健康的某某小姐……”

“对不起,请等等!倾听当中,听你好像说了两遍某某小姐。如不碍事,敢问芳名。你看呢?”迷亭回视主人。主人唔一声不置可否。

“不不,唯独这点有可能给本人添麻烦,免了吧!”

“你是存心让一切都暧暧然昧昧然啊!”

“别说风凉话,这可是再严肃不过的事……总之想到那位女子忽然患病,飞花落叶之感就拥塞于胸,全身的活力就像一齐***,顿时万念俱灰,勉强以踉踉跄跄的脚步走上吾妻桥。凭栏俯视,是涨潮还是退潮无从分辨,但见黑水似乎成群结队移动不止。一辆人力车从花川户那边飞奔而来,奔过桥去。目送其灯笼火光,火光渐渐变小,消失在札幌啤酒[46]处。我再次看水。看着看着,遥远的河流上游传来唤我名字的语声。奇怪,这一时分不可能有人呼唤。是谁呢?透过水面细看,但黑乎乎一无所见。必是神经过敏。我想快快回家。而刚走了一两步,又有微弱的语声从远方唤我的名字。我再次止住脚步,竖耳倾听。第三次呼唤时,虽然手抓栏杆,可膝部还是瑟瑟发抖。语声似乎是从远方或河底发出来的,毫无疑问是那位小姐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应道‘我在——’。声音在静静的水面回荡开来,自己都为自己的声音吃了一惊,猛然环顾四周。无人无狗无月,什么也没有。那时我卷入此‘夜’之中,恨不得马上赶去声音发出的地方。那位小姐的语声既像苦诉,又像求救,直击我的耳膜。这回我应道‘马上就去’,从栏杆探出上半身凝视黑色的水面。呼唤我的语声似乎是从波浪下面勉强泄露出来的。我一边思忖原来在这水下一边跨上栏杆。我下定决心,若再唤我一次,我就跳下河去。盯视水流之间,可怜的语声又如游丝一般浮了上来。就这儿!我憋足力气一跃而起,旋即像小石子或别的什么义无反顾地跌落下去。”

“到底跳下去了?”主人眨巴一下眼睛问。

“没以为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迷亭拧一下自己的鼻头。

“跳下水后晕了过去,好一会儿处在梦中。后来睁眼醒来,冷虽然冷,但哪里也没有湿的地方,呛水那样的感觉也没有。分明跳下来了啊!不可思议。等我意识到不对头而四下打量时,结果大吃一惊:本以为跳入水中,其实错跳到桥的正中!当时真是后悔莫及。只因弄错前后方向,就没去成那语声发出的地方。”寒月一边半笑不笑地笑着,一边照例嫌弃似的摆弄外褂带子。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奇的是居然和我的经历那般相似,同样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材料。以人的感应为题来一篇叙事散文,笃定震惊文坛。……对了,那位小姐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穷追猛打。

“两三天前过年时去的,正在院门里面和女佣拍羽毛毽。看上去病完全好了。”

主人一开始就面露沉思之色,这时终于开口道:“我也有。”他不甘拜下风。

“有?有什么?”主人这样的角色当然不在迷亭眼里。

“我的也是去年年底的事。”

“都是去年年底,不谋而合,妙!”寒月笑道。缺的门牙边上粘着空也糕。

“莫非也是同日同时?”迷亭插话。

“不,日期好像不同,大约是二十日前后。妻子说听一场摄津大橼[47]来代替年终礼物吧!我说领去倒不是不可以,可今天讲的是什么呢?妻子参考报纸,说是‘鳗谷’[48]。我说不喜欢‘鳗谷’,今天就算了吧。到了第二天,妻子又拿来报纸说今天是‘堀川’,这个可以吧?‘堀川’要伴以三弦,光是热闹,没干货,算了!这么一说,妻子显出不满的脸色退下去了。第三天妻子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非听‘三十三间堂’不可。你喜欢不喜欢不知道,让我听好了,一起去可以的吧?妻子步步紧逼。我说:‘既然你那么想去,那么去也无妨。不过听说是最后告别表演的拿手节目,肯定人满为患。这么风风火火跑去,有可能挤不进去。去那种场所,本来是要和茶屋[49]联系来预约合适的座位——不履行这个正当手续而脱离常规是不好的。遗憾,今天别去了。’听得妻子横眉怒目,带着哭腔说道:‘我一个女人家,不知道那么麻麻烦烦的手续。可大原家的老太太也好铃木家的君代也好,也都没履行正当手续,照样好端端地听了。你就算再是教师,也不必费这种麻烦才去看节目吧!你太过分了!’我只好让步,说即使不行也去好了。吃完晚饭坐电车去。这一来,她马上来了干劲儿,说要去就一定要在四点前赶到,那么磨磨蹭蹭可不成。我问为什么要赶在四点之前呢?她说不早去占座位就入不了场——铃木家的君代这么告诉的。我叮问一句:‘那么说过了四点就不行了?’她回答:‘那还用说!’结果,你说怪不怪,从那一刻开始突然打起了摆子。”

“是太太?”寒月问。

“哪里,妻子活蹦乱跳。是我!感觉就像出了洞的气球忽一下子瘪了。眼前恍恍惚惚,动不得了。”

“是急病吧?”迷亭补加注释。

“啊,这可糟了。妻子一年才一次的请求,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她才是。平时又是责骂,又是不理不睬,又是让她操劳家务,又是让她照料小孩,对她的洒扫炊事之劳没给任何回报。今天幸好有时间,囊中有四五张阿堵物,想领去就能领去,她也想去。我也决心领她前往,却这么打起摆子,头昏眼花。漫说乘车,连下去穿鞋都谈不上。啊抱歉抱歉。我越这么想,越是打摆子,越是眼前发黑。赶快看医生吃药,这才有可能赶在四点前康复。随即跟妻子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不巧昨晚值班,还没从大学回来。回话说下午两点回来,回来就去府上。糟糕!立马喝点杏仁水什么的,四点前肯定好转。奈何倒霉时万事不顺,偶尔看一下妻子的笑脸高兴高兴这个打算,看情形要彻底告吹。妻子面露怨恨之色,问道死活都去不成了吗?我说去肯定去,快去洗脸换衣服等着——嘴上虽这么说,而心中则感慨万千。打摆子愈发严重,眼前更加昏天黑地,四点前好转履约早已无从谈起。妻子气量小,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落到这般窝囊的地步!如何是好?我开始思忖,为防万一,教以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使她在发生意外情况时有心理准备而不至于气急败坏也可能是丈夫对妻子的义务。我即刻把妻子叫来书房,说:‘你虽是女流,但manyalip'twixtthecupandthelip[50]那句西洋谚语也是懂得的吧?’‘哪个晓得那种横写的文字?明明知道人家不会英语却故意用英语嘲弄人家!算了!反正我不会什么英语。既然那么喜欢英语,为什么不找耶稣学校[51]的毕业生?再没有比你更冷酷的人了!’妻子气势汹汹。我好不容易想出的计划也因此夭折。不是向你们辩解,我使用英语绝非出于恶意,而完全出于对妻子的至爱至情。而被妻子那样解释起来,我也脸面尽失。况且早就又是打摆子又是头晕,脑袋有些混乱。却又急于让她理解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以致忘了妻子不会英语,稀里糊涂用起了英语。想来是我不好,一败涂地。结果打摆子有增无减,眼前愈发金星乱窜。妻子遵命进浴室脱去上衣化妆,从衣箱里拿出衣服换上,以随时都能出发的架势整装待命。我心急如火,盼望甘木君快快到来。看表,三点。到四点只剩一个小时。‘差不多该出发了吧?’妻子打开书房门探进脸来。夸奖自己的妻子像是好笑,但我从未觉得妻子有这么漂亮。脱去上衣用香皂打磨的皮肤闪着幽光,同黑色绉绸外套相映生辉。脸庞因了香皂因了想听摄津大橼的迫切心情而从有形无形两方面光彩照人。我动了心思,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她的期待领她出门。正当我定下决心喷云吐雾之时,甘木大夫终于来了。正中下怀。我说了病情。甘木大夫瞧我的舌,抓我的手,敲我的胸,摸我的背,翻眼皮蹭头盖骨,沉思良久。‘总觉得情况不妙。’听我这么一说,大夫慢条斯理地应道:‘不,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由。’‘外出一下也不碍事的吧?’妻子问。‘唔——’大夫再度沉思,‘只要感觉不难受……’‘难受着呢!’我说。‘那么,反正开一点一次服用的汤药吧!’‘怎么样?总好像够危险的啊!’‘不,绝对没到你担忧的程度。神经过敏可不合适啊!’大夫说罢回去。三点三十分过了。女佣去取药。妻子严令她跑着去跑着回。差十五分四点。到四点还有十五分。不料,从三点四十五分开始,突然呕感上来——原本平安无事——妻子把汤药倒在碗里放在我面前,拿起碗正要喝,胃里有东西咕一声呐喊而出。不得已放下碗。妻子催逼:‘快喝好不好啊?’再不快喝出门,情理难容。我一咬牙,正要一饮而尽,而药碗刚一沾嘴唇,又咕一声打上门来,不屈不挠。如此要喝端碗又放下,又要喝端碗又放下之间,餐室的挂钟当当当当打响四点。噢,四点了,再磨蹭不得了!又端起碗来。结果真是不可思议啊诸位,所谓不可思议就是指这事吧:随着四点打响,呕感彻底平息,汤药毫不费事地喝进肚去。到了四点十分,始得理解甘木大夫何以是名医。脊背飕飕发冷也好,眼前阵阵旋转也好,都像梦一样无影无踪,以为想站都站不起来的病忽然痊愈。高兴啊高兴!”

“后来一起去歌舞伎座了?”迷亭以一副欲知究竟的表情问。

“想去,但四点已过,进不去了——妻子表达意见。别无他法,只好作罢。甘木大夫若早到十五分钟,一来我有了脸面,二来妻也满足了。仅仅十五分钟之差,遗憾之至。回头想来,现在都觉得千钧一发。”

讲述完毕的主人终于显出尽了自己义务的样子。也许觉得这样就在两人面前有了面子。

寒月一如往常露出齿豁笑道:“是够遗憾的啊!”

迷亭佯作不解,自言自语地说:“有你这样温存体贴的丈夫的妻君何等幸福啊!”纸拉窗内侧传来妻君“吭”一声咳嗽。

我老老实实轮番听了三人的讲述,既不觉得可笑又不感到可悲。人这东西,为了消磨时间而强行摇唇鼓舌,为不可笑之事而笑,为不好玩之事而欢,此外一无所能。我的主人平时寡言少语,总好像有琢磨不透之处,对其琢磨不透之处多少有畏惧之感。而听了刚才这番话之后,陡然动了轻蔑之念。他为什么不肯静听那两人说话呢?争强好胜地搬弄这愚不可及的话语能有什么所得?莫非爱比克泰德在书中叫你这么做了?总之,主人也好寒月也好迷亭也好无不是盛世逸民,他们虽然像丝瓜那随风飘摇俨然与世无争,但实际上同样既有俗念又有贪心。竞争之念、好胜之心在其日常谈笑中躲躲闪闪欲盖弥彰。进一步说来,同他们平日斥为俗物之人乃一丘之貉——在猫看来委实可怜得无以复加。其多少可取之处,不外乎其言语动作不像一般卖弄一知半解之人那样因落俗套而惹人生厌。

这么一想,忽觉三人的讲话变得百无聊赖。于是往二弦琴师傅院门绕去,想看看三毛子情况如何。虽然门松[52]和注连绳[53]已经除去,二月已经过去十天,但明媚的春日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深空普照天下,光被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也较其沐浴新年曙光之时呈现更加鲜活的生机。檐廊里有一个蒲团而空无人影,纸拉窗也关得严严实实——想必师傅到澡堂去了。师傅不在倒也无妨,不放心的是三毛子是不是多少好一些了。由于四下静悄悄没有人的动静,我顾不得脚上有泥,径自上到檐廊往蒲团正中歪身躺倒,甚是舒心惬意。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忘了三毛子打起盹来。这当中忽然听得拉窗内响起人语。

“辛苦了。做好了?”师傅还是在家。

“回来晚了。去了佛事用品店,说刚刚做好。”

“喏,让我看看!啊,好漂亮!这样,三毛也可以升上天界了。金漆不会脱落吧?”

“嗯,一再问过,说用的是上等料,比人的灵位还要耐用。……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还是行书好看,所以改动了笔画。”

“好好,赶快放在佛龛里上香吧!”

三毛子怎么了?情况总好像不寻常。我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叮铃,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师傅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也来为三毛子祈祈冥福吧!”

叮铃,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回响起女佣的声音。我心跳陡然加快,站在蒲团上,眼睛像木猫一样一动不动。

“真是可惜啊!一开始只是有一点点感冒……”

“如果甘木大夫给开药,说不定就好了。”

“说到底,是甘木大夫不好,拿三毛太不当一回事了!”

“不要说别人坏话。这也是命中注定。”

看来三毛子也请甘木大夫看过病了。

“归根结底,就怪正大街教师家那只野猫老是引诱,依我看。”

“嗯,那个畜牲是三毛的仇人!”

很想争辩几句,但这里还是忍耐为上,咽口吐沫听下去。交谈时断时续。

“人世间很难称心如愿啊!三毛这般模样俊俏的夭折了,丑八怪野猫活蹦乱跳为非作歹……”

“正是正是。三毛那么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也找不出第二位。”

不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位。依照女佣的想法,似乎猫和人是同种同族。如此说来,女佣的长相和我等猫属长相的确难分彼此。

“如果可能,替三毛……”

“如果教师家的野猫替三毛死了,正可谓天遂人愿啊!”

那么天遂人愿可不好办。至于死是怎么个东西,因没有经历过,自是不好说中意还是不中意。不过前几天因为太冷了而钻进消火桶[54]时,女佣不知道我在里面而从上面盖上盖子。那时的痛苦,一想都心惊胆战。据阿白说,那种痛苦再稍稍持续一会儿就会死掉。若替三毛子死掉,倒也无怨无悔。而若不受那种痛苦就不能死,那么我可不想死,不管替谁。

“不过即使是猫,如果请和尚念了经,取了法名,也别无遗憾了。”

“当然当然,也没白来世上走一遭。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那和尚念经好像念得太应付了事了,是吧?”

“是好像短了些,我就问是不是够快的了。月桂寺和尚说稍微念了一段最管用的。放心,毕竟是猫,这就足可以去净土了。”

“哎哟……可是若是那只野猫……”

我没有名字这点已交代好多次了,而这女佣却一口一个野猫野猫。缺德家伙!

“罪孽深重,不管念多么好的经也超度不了的。”

我不知道那以后被反复叫了多少遍野猫。这没完没了的交谈听到中途不再听了,当我滑下蒲团跳下檐廊之时,同时竖起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打了个寒战,此后再没往二弦琴师傅的房前屋后靠近。而今想必师傅本人在接受月桂寺那应付了事的念经吧!

近来也没勇气外出。总觉得人世让我厌倦,成了不亚于主人的懒猫。有人把主人在书斋里闭门不出说成失恋,现在想来这个说法也不无道理。

老鼠还不曾捕过,以致阿三甚至一度倡导驱逐论,好在主人知道我并非平庸之辈,仍让我在这个家里无所事事东倒西歪。就此而言,深谢主人的恩宠,同时毫不犹豫地对其识珠慧眼致以敬佩之意。阿三因不了解我而加以虐待,对此我也不甚气恼。假如不久左甚五郎[55]前来把我的肖像刻在门柱上、日本的斯坦朗[56]把我的肖像画在画布上,彼等睁眼瞎才会为自己的昏庸而羞愧吧!

注释:

[1]三世相:根据出生年月日和面相推断三世因果,预测吉凶的占卜书。

[2]征俄:始于1904年的日俄战争。

[3]桃川如燕:明治初期的“讲释师”(类似我国的评书艺人),原名杉浦要助,因以讲猫闻名,故得如燕之猫名。

[4]格雷:托马斯·格雷(ThomaGray,1716—1771),英国诗人。

[5]爱比克泰德:Epictetu(55?—135?),古希腊哲学家。

[6]喜多床:当时位于东京帝大正门前的理发店名称。

[7]宝丹:当时东京一家药店的名称。全称“守田宝丹本铺”。

[8]行住坐卧,行屎送尿:佛教用语,泛指日常生活中的举止言行。

[9]正宗:一种日本清酒的名称。

[10]安井息轩:1799—1876,江户时期儒学家。

[11]坂本龙马:1836—1867,皇权主义鼓吹者,武士。

[12]卡莱尔:托马斯·卡莱尔(ThomaCarlyle,1795—1881),英国批评家、历史学家。漱石小说经常提及。

[13]尽未来际:禅语。未来的尽头,永远的未来。

[14]天璋院:鹿儿岛藩主岛津齐彬的养女(1836—1883)。嫁于德川幕府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家定死后皈依佛门,称天璋院。

[15]御祐笔:幕府掌管文书的官职名称。

[16]恭喜:めでたい(おめでてえ)。此语亦有“傻瓜”“蠢货”之意。

[17]树枝无声君之代:日本谣曲《高砂》。四海波涛静,国治风亦平,太平君之代,树枝寂无声。意为太平盛世。

[18]西川君:西川为当时有名的肉铺。

[19]天明调和万叶调:天明调,天明年间始于俳人与谢芜村的俳句风格(调);万叶调,日本最早诗集《万叶集》的和歌风格。此处用以寻侍者开心。

[20]Tochimenbo:汉字写作橡面坊,俳人安藤连三郎的俳号,因日语发音Tochimenbo同西餐炸牛肉土豆饼Minceball相近,故用于调侃。

[21]日本派:以正冈子规为中心通过报纸《日本》掀起俳句革新运动的俳人们。橡面坊(Tochimenbo)亦属此派。

[22]春风马堤曲:俳人与谢芜村(1716—1783)的自由体长诗。

[23]近松的殉情作品:江户时期“净琉璃”(一种说唱剧本)、歌舞伎作者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5)以男女殉情为主题的剧作。

[24]芳原:江户、东京有名的妓院街。一般写作“吉原”。

[25]见番:艺妓、娼妓管理者。亦作“检番”。

[26]小菊版:八裁日本白纸,八裁白纸大小的账簿。

[27]歌留多:写有和歌的一种类似扑克牌的日本纸牌。

[28]浅草花屋敷:浅草公园西北边的娱乐场,有动物园、水族馆等。

[29]莱斯特伯爵:RobertDudley,EarlofLeiceter(1532?—1588),十六世纪英国政治家、军人,伊丽莎白女王的宠臣。

[30]伦勃朗:RemberandtHarmenzoonVanRijn(1606—1669),荷兰画家、版画家。

[31]方丈食馔:摆满一丈(约3米)见方的桌子的美食。语出《孟子》:“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

[32]蒙森:TheodorMommen(1817—1903),德国历史学家,以《罗马史》闻名。

[33]史密斯:WilliamSmith(1813—1893),英国古典学者。

[34]旧幕时期:1868年明治维新以前的德川幕府(江户幕府)时期。

[35]第二读本:日本当时中学用的英语教科书多由五卷本构成,第二读本即第二册。

[36]山阳:赖山阳(1780—1832),江户后期儒学家、历史学家,亦以文笔家闻名。

[37]大灯国师:日本镰仓时期的禅僧妙超(1282—1337)。临济宗的开山祖师。传《大灯国师语录》三卷。

[38]云井:香烟商标名。

[39]远近:远近亦可读作Ochikochi(おちこち)。故名字同“远近”谐音,一语双关,有文学性。

[40]金色夜叉:小说名。日本作家尾崎红叶(1868—1903)的名作。

[41]行德之爼:行德为“傻瓜见”(バカ見)产地。故暗指傻而品行不端之人。

[42]大神乐:一种转动盘子的曲艺节目。

[43]伯利·培恩:BarryEricOdellPain(1864—1928),英国小说家。

[44]詹姆斯:WilliamJame(1842—1910),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漱石深受其影响。

[45]空也糕:一种夹馅糯米糕点。

[46]札幌啤酒:当时吾妻桥附近建有啤酒厂和庭院风格啤酒馆。

[47]摄津大椽:1836—1917,明治时期有名的艺人。原名二见龟次郎。

[48]鳗谷:“净琉璃”节目的一种。后面的“堀川”“三十三间堂”亦然。

[49]茶屋:此处特指剧场所属的茶屋。

[50]manyalip'twixtthecupandthelip:直译为“杯与唇之间也有许多挫折”,意近“往前一步即陷阱”。

[51]耶稣学校:实施基于***教教育的学校。以致力于英语教育的女校居多。

[52]门松:日本过年时门旁装饰的一对小松树。

[53]注连绳:挂于门楣的稻草绳,据说有避邪效用。

[54]消火桶:过去日本家庭多用木炭,往往把尚未燃尽的木炭放入桶中加盖使火消灭。故称。

[55]左甚五郎:1594—1651,江户初期木雕名人。

[56]斯坦朗:ThéophileAlexandreSteinlen(1859—1923),法国画家,以绘画巴黎风俗闻名,亦有猫素描存世。

我是猫

我是猫

作者:夏目漱石类型:奇幻状态:已完结

猫眼观世相,以独特的猫之视角,冷眼窥视日本社会众生相。这是一只有见识、富才学、善思索、讲正义、知风趣,但始终没有恪守猫之捕鼠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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