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古青州，栖梧县境内。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初秋之夜。
深夜中的天穹黯黑如墨，一轮残月高高孤悬，在半空中倾洒着微弱的银光，依稀间映照出下界里群山环绕之中，一方小小村落的模糊轮廓。
这辰光，整个村庄都已进入了梦乡，四下一片寂静。
唯有山野林间不知名的虫儿们在此起彼伏地鸣唱，间或又偶尔远远传来某户人家里几声土狗的低吠，算是给这个幽深的秋夜添上了些生动之气。
村东桂花树下简陋的草屋里，睡得正香的云曦被身旁她阿嬷的一阵剧烈咳嗽惊醒，忙翻身坐起，胡乱披了件衣服跑向灶下烧了开水过来，吹温了慢慢喂老人喝下，一边拿手有节奏地轻拍着老人瘦弱的脊背帮她顺气。
云曦脸上透着些急色，却并未手忙脚乱，显见应是对这种突发状况早驾轻就熟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云曦的阿嬷——被村民们称作云大娘的这位老人，一生可说是命途多舛、坎坷无比，年还不到六十，身子就已几乎全垮掉了。
五年前，一次意外跌伤，终令得老人几十年积下的病根彻底发作，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但病体每况愈下始终不见好转，后来甚至连下炕行走都十分困难。
从那时起，家里的担子就压在了小云曦肩上，靠着一些好心乡邻们的周济，她自己也能吃苦，方才勉勉强强照护着老人捱到如今。
眼下正逢夏秋交替，天干物燥，火气旺盛，病虚体弱的云大娘便犯起了秋咳，尤其一到半夜时分更加厉害。
也幸好她身边有个孝顺贴心的孙女，否则缺医少药的，还不知要更受多少罪。
云曦忙乎了好一阵，她阿嬷那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的可怖之状才终于有些缓解，疲累不堪地弓着瘦小的身躯沉沉睡了过去，只喉头里偶尔还有一两声反呕般的闷咳。
到这时，云曦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手上动作却没停，仍旧斜坐在炕上一下一下地轻轻帮老人拍着后背，开始盘算起接下来得往山里再跑勤些，早点采够草药帮她阿嬷把药换来，虽说是治不了本，但好歹能让老人少受些苦。
她今年十四，若是在正常人家，还远不是需要操心温饱生计的年龄。
小时候雪团也似的玉娃娃，如今虽还未完全长开，但已出落得眉目如画、亭亭玉立，完全不像是个平凡的农家女儿。
村民们有时私底下议论，都唏嘘不已，说云大娘家那孙女长得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上好的人材，可惜竟埋没在了这穷乡僻壤。
但云曦本人，却从来没有过一点怨怼，毕竟云大娘曾给予她的，已经够多了。
她目光游离着，渐渐落向床头一个粗布缝制的简陋枕头，怔怔地盯着看了一阵，便将闲着的一只手探向枕下，摸索一阵，抽出来一张柔滑莹亮不知什么料子做成的方巾。
这是十四年前云大娘在山中捡到她时，包在她小小身体上的襁褓。
在桌上油灯微弱的光线里，方巾散发着莹润的淡紫光晕，摸上去有一种奇特的暧意。
它的一角上，有一个用金色丝线绣成的“羲”字，笔划清隽有力，很有一番利落高贵的风骨。
云大娘原本给云曦用的是便是这个“羲”字，后来村里教私塾的刘先生说这字女孩子用着不如“曦”更好些，便改掉了。
云大娘还曾说过，当年在她家道尚未中落时，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和绣工，绵密精巧、浑然天成，简直用神乎其技来形容也不为过。
云曦当然是相信的，她阿嬷曾是那么美好那么有见识的一个女子，书香门第里千娇百宠的千金小姐，温文知礼、满腹诗书，偏偏却沦落到这农乡村野，不得不嫁进刻薄粗俗的人家，生生受了一辈子的挫磨。
她还未病倒前，总喜欢在灯下一边做着缝补活计，一边温柔地向着趴在桌上写字的云曦絮絮念叨。
“阿曦啊，你出身非富即贵，跟着阿嬷真是太苦了你，等老天爷什么时候开了眼，教你爹爹娘亲来寻了你回去，那阿嬷这辈子也就安心了。”
“阿曦啊，你可莫要怨你爹娘狠心，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你爹娘怎会舍得抛下你。人讷，总难免会有身不由已的时候，命来的……”
“阿曦啊，……”
……
云曦轻轻摩挲着方巾，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却尽是云大娘各种慈爱的神情。
指尖传来柔滑中带着凹凸不平的触感，她脸上挂着远超于年龄的澄澈练达，嘴角轻弯，牵起一个略含讥诮的弧度。
非富即贵，又能怎样？还不是连自已刚出世的孩子也无力保全。
若换作是九岁前的云曦，兴许还会对云大娘时常提起的爹爹娘亲存着几分念想，也曾天真地巴望着那两个人哪天能突然出现，将她与阿嬷一齐接走，从此就再不会有人嘲笑她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她阿嬷也不用再老是从早忙到晚了。
等到后来云大娘一病不起，小云曦突然没了一直护着她的羽翼，生活的种种风刀霜剑，直面而来，避无可避……五年多的人情冷暧、艰辛生存，便迅速地将她身上原有的单纯憨态尽数磨去，使她早熟干练起来。
如今的云曦，早就丢开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妙幻想，只一心想着要好好活下去，赚更多的钱，治好她阿嬷，余生里拼尽全力陪着她、保护她，让她过得更好更幸福一些。
现实的残酷她已见识得再清楚不过了，除了自己，还去指望谁呢？
老天爷？神仙？菩萨？
云曦笑容里讥讽的意味更强了……
她常会反反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片混沌，除了四下望不着边的无数云雾霓霞，偌大的空间里便只有一男一女两名仙人，再没有别的了。
女的那位仙人通身萦绕着清光，风华绝代、凌空独立，望之有如皎月，高不可攀，自有一副高贵庄严的仙家气象。
可她总是凝望着天穹，眼中孤寂而迷茫，仿佛是个寻不回来路又找不到去处的旅人。
男的那位掩在雾里，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就痴了似地一直站在那里望向女仙，不言不动，雕塑一般。
不知为何，云曦总觉得那片天地满溢着一种浓重又挥之不去的悲怆，沉沉地压在心上，令她也有些怅然。
兴许吧！神仙可能也会有无助的时候！
凡人呢？
蝼蚁？浮萍？怎样才能强大到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阿嬷……
她实在太苦、太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