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可能有点不一样。
梨笙蹲在御花园里长长的鹅卵石道路上。太冷了,她不敢伸手,就缩在地上想。
明天就是守岁的时候了,怎么还没有下雪呢?
往年这个时候,整个南瑾都会下雪,厚厚的,崭新崭新的雪花。她可以在落尘苑空旷的庭院里堆雪人,年三十晚上可以和雪人一起守岁——这是她年年盼望的活动,今年怎么会没有了呢。
天幕里破天荒的都是晴朗,风倒是依旧冷冽。北风刮得人脸面上都破开了口子,她没有遮耳,也没有御寒的斗篷,只有一件小师父从瑜妃娘娘处的女官手底下淘换来的,一件锦缎的藕荷色旧衣裳,修改了修改,给她做成了件暖和的棉袄。
小师父是位年纪大她几岁的僧尼,除了她之外。落尘苑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
梨笙觉得这样的配置挺好的。
伸手在一根枯草上摸了摸,指尖立刻冻住了,她收回来,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又想了想,吸了吸鼻子,念叨着:“皇十六女,慕梨笙。”
上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去年守岁的时候,九英殿龙椅旁的胖太监会尖细着嗓子一个人一个人的报,她是最小的一个,也没有封号,所以话音刮出来总是很突兀的。
以往那个时候她会站在最外围——一堆婢女的中间微微踮起脚听着。
她可以听见的,那象征着身份的几个字。尽管所有人都在嗤笑她,但梨笙认为,她听到见,龙椅旁的父皇也一定能听的见。
慕梨笙是南瑾的第十六位公主,她是公主,是最小的孩子,过了年,才刚刚十四岁。
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双髻太幼稚了,额前的刘海儿总是扫到眼睛。
梨笙喜欢九公主灵漪的莲花冠,或者十公主灵慧的元宝髻,将头发全都拢起来,配上亮晶晶的钗和簪花,连脸色都衬的不一样。
可也没办法,谁让她小呢!不能及笄,额前的刘海儿便不能盘上去,被风吹得荡起来,像一个容易被人抓住的“弱点”。
腿有点麻,梨笙站起身,凉风从脚脖子冲到全身,冻得她打抖。
远处有声音传来,清脆的嬉闹声越来越近,梨笙垂着眼睛,挪了两步路,一脚踩进了花丛的泥土里,可还是没躲过。提着炭火炉子的宫女一边回头说笑着,一边撞到了她身上。
粉缎子夹袄的宫女“哎呦”一声,梨笙眼疾手快的碰了她手臂一下,那猩红的炭火随即转了个方向,骨碌碌的滚到鹅卵石上。
梨笙失去了支撑,一屁股跌在泥土里,压折了一株冬青。
“呦呵,这算怎么回事啊!”锦云宫太监启寿慌忙赶过来,两手抵在额角一面端详,一面惊恐的问。
“公公快拉我起来,我怕是闪到腰了。”粉缎子的宫女一脸痛苦的伸手,细瘦的手腕子上戴着一只白玉镯子。
梨笙认得她,是贤妃锦云宫里的掌事宫女筱春。
“春丫头,好端端的怎么磕在地上了?炭火燎着没?”启寿去扶筱春的当口,侧头看见已经站起来的梨笙,吓了一跳,尖细着嗓子喊:
“乖乖!这儿怎么还藏着一个!”
筱春老早就看见梨笙了,方才闪了腰没法动,眼下被启寿扶了起来,气顿时不打一出来。
两步冲过去,扬手扇了梨笙一巴掌。
“这么宽的大路你不走,杵在我眼前做什么!”
梨笙眼前晃悠的厉害。筱春是掌事宫女,手劲了得,这一巴掌扇在实处,梨笙估摸着脸要肿上一段时间了。
她眨了眨眼睛,毫无波澜的抬起眸子,道:“是你撞了我,这么宽的大路你不走,偏偏撞到我身上。”
声音里是掩不去的稚嫩,却又淡漠如水,让人不知是喜是怒。
启寿微怔,暗忖这卑贱的十六公主可有年头没见着了!再往深处细瞅了一眼。
太瘦了!穿的还不如下人,一头零乱的发,灰头土脸的,跟市井里的乡野丫头没半分区别。
启寿微仰着下巴,“啧”了一声。
筱春一听那反问,气不打一处来,再上前扬手又要打。梨笙伸手挡住,再一推,筱春哎哟着倒退。梨笙从泥土地里走出来,端正的站在鹅卵石上。
“你没权利打我,方才那一巴掌,我记下了。”
筱春像是听到了笑话,侧头问启寿:“公公可是听见了?许是冷风太烈,贱蹄子都会回嘴了!”
全宫上下,乃至整个南瑾朝,谁不知道十六公主是贱出,生母妍嫔是从皇后床上抢来的皇帝,用了不耻的手段才怀了龙种。
母亲贱,生下的种自然也贱。
皇后娘娘早就知会全宫上下,任何人都可以惩治梨笙,只要别死了,怎么折磨都不为过!
启寿也笑起来,嘲讽道:“落尘苑里怕是多年没了规矩,小公主可要看清了我们是谁。”尖嘴猴腮再上仰,高傲的鄙视着梨笙。
“嬷嬷有教我规矩,我认得你们。”梨笙迎着目光上去,一字一句咬的用力:“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公主,我便就是你的主子,你对主子不敬,该打!”
筱春白眼翻的像是寒夜里的窗户纸,龇牙咧嘴的骂道:“我看是我巴掌打的轻了!公主?***的种也配!”
梨笙被最后一句话打了神,秀丽的眉头皱在一起,快步走上去,学着筱春方才的样子一巴掌扇上去:“以下犯上,你该死!”
筱春猛地挨了一巴掌,捂着脸立刻尖叫起来:“我是贤妃娘娘身边的人,你敢打我!我非打死你不可!”
两个女孩登时扭打在一起。筱春年级比梨笙大,力气又足,巴掌打在身上都痛到骨头里,梨笙奋力掐着她的脖子,瞅准时机狠狠踹了她一脚。
“哎呦!”筱春痛喊一声弓下身子,眼角边都有泪了。梨笙笑着,她是赢了吗?
晃神着,没看见一旁的启寿,那太监便一把采住梨笙额前的刘海儿,狠命一拽。
“真是要翻了天了!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敢动手打人!”
梨笙前倾着摔在地上,只觉得下巴剧痛无比,扬手用指甲抓了启寿一把,他才哀嚎着松了手。
拽掉的头发从眼前落了下来,还未落在地上就被寒风卷走了。
狰狞的人随即奔过来,骑坐在梨笙身上,抓着她的头发狠命的往地上磕。
“旁人我欺负不得,还治不得你!反正你死了宫里也没人知道。我是下等人,你是下下等人,公主?下地狱去做吧!”
梨笙把手护在额头上,鹅卵石的地上凹凸不平,脸面要是磕上去,只怕要毁容了!
手都用来挡在脸上,自然没了反抗的能力,筱春的巴掌一下下的落下来,痛的她咬破了嘴唇。
“启寿。”
远处有人叫了太监一声,启寿望过去顿时惊住,慌忙拽下筱春,两人恭敬的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奴才叩见九公主,十公主,肃王殿下,庆王殿下。”
梨笙眼前发晕,耳边嗡嗡作响,可她知道是谁来了。
御花园里早没了盛开的花,这飘来的浓郁栀子香除了九公主跟十公主之外,还能有谁。
只是眼前这阵仗足的很,十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过来。鹅卵石的夹道顿时塞满人。
灵漪公主的手拢在狐皮暖兜里,明黄的凤纹大氅裹着纤细的身形,莲花冠上坠着支掐金丝的凤钗。
面容瑰丽,宛如琉璃般精致,又如皎月般妩媚。
“发生什么事了?”
一双美目太过凌厉,大氅上的凤纹又晃眼的很。启寿没敢抬头,声音喏喏的出来。
“回九公主,奴才跟筱春要回锦云宫给贤妃娘娘递炭火,路上遇了些麻烦,这才挡了公主的路。”
灵漪公主身侧伸出个脑袋,一样如花般精致的面容,盯着地上的早已熄灭的炭火惊讶道:“春儿,母妃可最怕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话的是十公主灵茜,水蓝色的身形靠在九公主身侧,一双大眼睛波光荡漾,转了转扫到筱春身侧的梨笙身上,顿时嫌弃的用帕子掩住鼻子,道:“我说今日的风怎么这么大,原是碰到触霉头的人了。”
三皇子肃王唇角却弯了起来,盯着角落里的人叹声道:“是有多久没见着这小东西了!”攒金的玉冠衬着瘦削的脸面,双颊凹陷严重,愈发显得人流气十足。
“三哥看样子是想她想的紧了?”玄紫色的云纹长袍立出来,八皇子庆王面色肃冷,拧着拇指上的扳指低声问道。
“想,自然想,只不过事情太多,先前一时忘了她了。”肃王抬步就要上前,结果被灵茜拽住了。
“明日可是除夕,一身都要洁净的,三哥可别碰污秽的东西!”
八皇子庆王突的笑起来,眼梢微微朝地上的人投过去,道:“穿成那个样子,的确配的起‘污秽’两个字。”
筱春看见灵茜跟庆王,这两个人可是贤妃娘娘亲生,像是找到了靠山,她头磕下去,立刻哭着道:“庆王殿下可要给奴才做主啊!”一张脸顿时委屈的要命,颤抖着手指指着梨笙。
“这炭火不是奴才打翻的,是这***,她故意撞了我一下。奴才找她理论,她还骂奴才,打了奴才一耳光!”
怕几个人不信,筱春又指着启寿:“启寿公公全都看见了,奴才没有半句假话!”
启寿身子弓下去,还没说话就有人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