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 阿苏文学网 > 都市 > 化妆

更新时间:2020-08-11 11:32:30

化妆

化妆 (日)渡边淳一 著

连载中 赖子菊雄

高质量小说《化妆》是来自(日)渡边淳一最新创作的都市风格的小说,男女主角是赖子菊雄,小说文笔成熟,故事顺畅,阅读轻松。主要讲述艺伎铃子因被男友抛弃而***。同为艺伎的二妹赖子对姐姐的死难以释怀,放弃了京都高级料理店的继承权而去东京开店,伺机复仇。三妹里子顺从母亲继承了家业,整日忙于应付料理店的生意,机械的生活和虚伪的婚姻,迫使她投入了一段虚妄的爱情。读大学的小妹槙子,在厌倦了放纵生活之后,*终选择了传统的婚姻。京都老字号料理店的四朵金花,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绽放着她们樱花般绚烂的青春……

精彩章节试读:

樱花篇

“樱树开花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槙子双手按着红毛毡垫子说道,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讶。里子刚端起酒杯,听槙子如此大发感慨,放下酒杯问道:

“拼命?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樱花树根本用不着这么竭尽全力吧!整棵树就像着火了似的。”

“说什么傻话!樱花根本不是想拼命绽放才那么卖力的,到了四月就开花是樱花树的宿命。真是可怜的宿命!”

“可怜?”

“难道不可怜吗?竟然把自己这么美好的东西暴露给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被赞美也只是四五天的时间,过后就无人理睬了。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和樱花根本不一样!”

“我很明白。不过我不喜欢过于拼命的樱花。赖子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槙子问跪坐在右边的赖子,赖子微笑着回答道:

“开花倒是没关系,但是那么拼命绽放的只有花啊!”

“只有花不可以吗?”

“和叶子比起来,花还是太多了,没有一些叶子陪伴的话,还是会累的。”

“还是赖子姐姐和我的感觉一样!樱花不好的地方就是只顾着拼命开花太累了。”

“把姐妹们领到这么累的地方真是罪过啊!给姐妹们添麻烦了!”

里子一本正经地低头向姐妹们道歉。

“姐姐!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里的樱花太美了,我忽然想贬损一下这些樱花。”

母亲阿常和里子的丈夫菊雄在旁边苦笑着听三姐妹这些无趣的交谈。

今天是长女铃子的七周年忌辰,仪式结束之后,全家五个人在“松山阁”吃了午饭,然后到原谷赏花来了。

最初提议来原谷苑赏花的就是里子。

刚做完法事就去赏花,听起来或许有点儿太不严肃了,可是日头还很高,姐妹三人也很久没聚在一起了。里子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做完法事大家心情都很郁闷,去赏赏花换换心情也不错。

大家对里子的提议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可现在都四月二十日了,京都城里的樱花几乎都开完了。

要说还剩下一些樱花没开的就只有御室那个地方了,可是那个地方太有名了,这会儿去那里观赏迟开的樱花的游人一定是摩肩接踵。

在这一点上,原谷就没有那么有名,而且不太远,沿着金阁寺后面的近道开车从松山阁到原谷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

一年前,里子很偶然地被丈夫菊雄领着去了一次原谷,当时被那里的樱花之美深深地震撼了,记得自己对那里的樱花之美惊叹不已。

那片六千坪的台地稍微有几分倾斜,山樱、垂枝樱、牡丹樱漫山遍野,感觉整座山都是樱花。

这座山属于私人所有,主人出于爱好种下了各种樱花树,好像从十几年前开始对公众开放。

只有白天可以上山赏花,虽然进山要收费,但正因为有这些门票收入,樱花树和周围的环境才得以保护得很好。

原谷正如其名,因为坐落在鹰之峰脚下的山谷中,气温要比市区低两三度,所以樱花也开得比较晚。

“京都还有那样的地方吗?”

里子提议来原谷的时候,就连在京都生活了六十年的母亲阿常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那个地方简直太美了!”

最后,由菊雄开车,一家五口直接来到了原谷。

赖子和槙子两人嘴里说什么樱花开得太拼命了,樱花太累了,也可以说两人对过于美丽的樱花心生嫉妒。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过了二十几分钟,赖子看了看手表。

“都两点了,这会儿去坐新干线,到东京就晚上七点多了!”

“姐姐还是要回去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再多待一天好好放松一下不好吗?”

“那可不成!不管怎么说我属于新生势力,和你们这样的老字号没法比啊!”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也很不容易啊!”

里子看了一眼坐在边上只顾喝汽水的菊雄,菊雄好像没听见的样子,什么也不说。

“你身边不是还有菊雄和母亲吗?光凭这点你就可以放心无忧了。”

“那可不是!我很辛苦的!”

里子三年前刚接手了母亲在高台寺附近经营的料亭(日式高级饭庄)“茑乃家”。茑乃家是从明治末期祖母那一代传下来的,在京都也属于一流的老字号。

菊雄是大阪料亭“清村”的二公子,以前来茑乃家学习的时候被阿常一眼相中了,三年前和里子结婚,入赘做了茑乃家的上门女婿。

菊雄举止稳重,很像个料亭的公子哥。在旁人眼里,里子看上去夫妻和睦很幸福。

但里子自有里子的难言之隐。母亲表面上已经退居二线了,可依旧对店里的各种事情指手画脚,一边是事事过问的母亲和身为上门女婿的丈夫,一边是在茑乃家做事多年的女服务员们,里子夹在她们中间,费心劳神,很是辛苦。

“我的酒吧哪怕只休息一天,客人们就说三道四地发牢骚,实在是不容易啊!”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也是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姐姐那边和我们一样啊!”

姐姐要想继承家业的话早就接手家里的料亭了,可她不是一意孤行,很任性地离开这个家了吗?里子很想那么说,可要说到那个份儿上就太露骨了。

“赖子姐姐出门到店里去的时候嘴里总说‘要上战场了’。”

在东京上大学的槙子在一边插嘴,她很了解赖子姐姐的生活。

“我不知道店里的生意有多忙,就像上战场似的?就像樱花一样,姐姐是不是有点儿太要强太拼命了?”

里子的口气显然带着几分嘲讽,可赖子很直率地点了点头。

“我或许就是棵樱花树,花瓣转眼间就落了,最后变成一棵全是毛毛虫的枯树。”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

“好了!走吧!”

“就因为姐姐一个人,这也太匆忙了吧?”

在赖子的催促下,里子拍了拍和服的前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虽说原谷这个地方不是那么有名,但或许是听说了这里是观赏迟开樱花的绝佳去处吧,今天来原谷赏花的游客很多,租来的赏花用的毛毡坐垫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三姐妹跟在菊雄和母亲身后从坐在地上赏花的人们中间穿了过去。

母亲阿常身穿灰绿色的和服,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和服外褂,大女儿赖子穿着紫藤色的和服,二女儿里子穿着浅绿色的和服,三女儿槙子则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和服,后面还有用银丝绣的家徽。

因为是做完法事回家,三姊妹都穿着素色的和服,腰间束着黑色的和服带子。但三人并肩而行,看上去确实很引人注目。

赖子身材纤细苗条,一张俏脸小巧而精致。她今年二十八岁,为了与和服相配,她把秀发高高束了起来,如果穿西装再把秀发放下来,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岁。

里子比姐姐小两岁,今年二十六岁,身材丰满却小巧玲珑,不愧是京都女子,肤色白皙,樱桃小口稍稍有点儿地包天,煞是可爱。

姊妹三人中年龄最小的是槙子,肤色很白,说起来和里子比较相像。她今年二十一岁,正在大学里读大三。

赖子还在京都的时候,茑乃家的三姐妹美貌出众,被誉为三朵金花,在高台寺一带和料亭圈里可谓无人不晓。

但是,铃子还活着的时候,四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景象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四姐妹在附近的男人们中间也备受夸赞,都说看四姐妹远比赏花更赏心悦目。

尤其是铃子和赖子,因为两姐妹是双胞胎,长相、身材就不用说了,就连举手投足都非常相似。每逢新年和祇园祭,四姐妹一起出门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总有男人慢腾腾地跟在身后。

但是,四姐妹一起上街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

铃子和赖子从十六岁开始学艺做舞伎,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姐妹俩先后成了艺伎。两人从小时候起就学习京舞和清元,在母亲的劝说下,毫无抵触地做了舞伎,可做了舞伎才发现,舞伎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忙于学艺和宴席陪侍。

里子和槙子看到了两个姐姐的辛苦,从一开始就没有做舞伎的想法。

不过,因为里子将来要继承茑乃家的料亭生意,只有她一个人去做了两年的舞伎,而且也只是为了去学习一些礼仪规矩。

说起槙子,压根就没有在花街上从业的想法,而且母亲阿常也从未强迫她去做舞伎。

铃子去世的那年才刚刚二十二岁,槙子那年才十五岁,再怎么漂亮,毕竟还都是孩子。

正因如此,当年被称为四朵金花的时候年龄尚小,而现在三姐妹并肩走的时候,自然有一种成熟之美。

“天啊!美女!”

醉醺醺的赏花客看到三姐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就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周围的男人们也都目瞪口呆地看傻了。

沐浴着男人们那热辣辣的眼光,赖子昂首挺胸直视前方往前走,正因为她五官精致,所以给人的印象有几分冷艳。里子或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吧,稍微弯着腰,有时候脸上甚至会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即使来到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也会遇上老主顾,平日里养成的那种时时关照客人的习惯这会儿显露了出来。

三人中最为紧张的是年龄最小的槙子,即使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目不斜视。那种生硬古板的表情反而让她显得愈发清纯和天真烂漫。

母亲阿常虽然已经年届六十,但因为她表演京舞多年,腰肢挺拔,虽说年老但绝未色衰,当年被称为东山一带首屈一指的美人,现如今美貌依旧。

也有赏花客窃窃私语,或许有人认出了茑乃家的三姐妹。

母亲和姊妹三人穿过樱花隧道,走到了原谷苑的出口。菊雄把停在对面停车场里的车开了过来,四个人坐进车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直接回家是吗?”

菊雄问了一句,握住了方向盘。里子坐在副驾驶座上,阿常、赖子和槙子三人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

“妈妈累了吗?”

“确实有点儿累了,可是看到了那么漂亮的樱花,今天真是养眼了!”

阿常被女儿们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姐姐下次什么时候来?”

“是啊!什么时候来呢?”

“黄金周休息,想来的话就能来吧?”

“话是那么说,可是酒吧有可能要装修,吧台有些不方便,地毯也脏兮兮的。”

“搬进现在的店里有几年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日子过得真快啊!”

六年前,赖子把户籍从祇园迁到了东京的新桥。在新桥做了三年酒宴陪侍之后,在银座的并木通开了自己的酒吧。

酒吧面积只有十五坪左右,在银座的酒吧中属于小的,但这种小型酒吧经营起来反倒容易一些。

“姐姐真了不起!”

“哪有什么了不起!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谁都能做!”

“话是那么说,可我绝对做不来!”里子心悦诚服地说道。

母亲阿常只是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

车子好像已经穿过莲花谷到了金阁寺的旁边,从那里穿过马场町就上了西大路。槙子或许是累了吧,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睡着了。午饭时虽然喝得不多,也可能是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

不多会儿,车子就上了西大路,里子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姐姐!半个月以前,熊仓到店里来了。”

赖子瞬间皱起了俏眉。

“和谁一起?”

“两个人一起来的,另一个好像是他的客户,他还和以前一样大声喧哗,派头十足。”

“你又让他进店了?”

“是啊!他出手很大方,说起来,他也是客人,我总不能把人撵回去吧?”

“他可是铃子的……”

“那个我知道。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者说,和料亭也没什么关系啊!”

接下来,赖子和里子沉默无语,只听到汽车发动机那单调的声音。里子好像难以忍受这种沉闷,过了一会儿,打破沉默说道:

“可是,他一定为铃子的事情感到后悔吧!”

“不管他怎么后悔,还是不能原谅他。世上的事情,有的可以原谅,有的不能原谅。”

“你说得也对。”

“我绝不原谅他!”

赖子不屑地说着,用力把手指***和服带子里,好像要把这种不快的心情塞进去。

高台寺在东山脚下,有一条坡道通往高台寺,走到坡道中间往右转,就看到一道石头墙,沿着石头墙下面的路往里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茑乃家了。

入口是一道草屋顶的山门,从山门到本馆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左右两侧的树丛里安放着一盏盏方形纸罩座灯,看上去就像路标一样。

这会儿天还没有黑,看见总管站在门前上下车的门廊里,正拿着胶皮管往地上洒水。

车子慢慢地停在了门廊的尽头,车轮碾过路面上的沙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天啊!这么早就回来啦?”

见总管跑了过来,阿常第一个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没有什么情况吧?”

“没有什么情况!女服务员们什么都没说。”

阿常点点头,姊妹几个从车上下来,轻轻地伸了个懒腰。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说什么呀?车子在路上跑的时候,你一直在磕头打盹儿!”

“就是啊!中午喝酒酒劲儿上来得太快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从门廊尽头的木头后门走了进去。茑乃家是一座古旧的木制二层楼,房间大大小小有十六间,其中视野最佳的是西侧的“夕阳间”。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建在山麓斜面上的庭院,可以看见远处的八坂塔。每到傍晚时分,沐浴在夕阳里的那座五重塔金光灿灿,所以祖上把这个房间命名为“夕阳间”。

曾有一位著名的画家把这个房间画进了画中,画面是一个舞伎正手扶栏杆,从这个房间远眺八坂塔,身后是一条华丽无比的垂带。

傍晚时分的景色自不必说,夕阳落山之后的夜景也美不胜收。透过松树和楠木的枝丫,可以看到京都城区的万家灯火。

据说,这个庭院是先先代的时候建成的,面积有五千坪。春天有杜鹃花报春,秋天有红叶添彩,现在正是白玉兰晶莹洁白的季节。来到这个院子里的人,可能被鲜花吸引而忘记欣赏其他的点缀,这座庭院里的石头可都是特地从鞍马、贵船和那智等地方订购的,通往后院茶室的路边上有一个洗手钵,洗手钵旁边配着一块三张草席大小的大黑石。

从庭院到房屋,处处透出老餐馆独有的那种古朴沉着的雅趣。

但是一家人住的房子却是钢筋混凝土的西式房屋,和表面的古朴典雅风格不相符。不过,家人居住的西式房屋建在本馆后面的树林里,地势比本馆低,所以不会被客人们看到。

那些饭馆和料亭的经营者,或许是因为平时都在古色古香的木制房子里工作的缘故吧,他们的住宅却多是时髦的西式建筑,茑乃家自然也不例外。

这座西式房屋是十年前里子她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建起来的。建筑面积有二十坪左右,虽不是很大,但毕竟有三层楼,八个房间。一楼是茶室、阿常的起居室和佛堂,二楼供里子她们居住,三楼供客人和女服务员们居住。

虽说是座西式建筑,但阿常是个在沙发上也要盘腿坐的人,所以一楼都是榻榻米房间,三楼也有一个日式房间。赖子在那里换好衣服之后,来到二楼里子房间的门口。

“里子!我这就回去了!”

“哎呀姐姐!这就要走了吗?”

“是啊!即便是现在走,也只能勉强赶上四点半的新干线。”

“那顶帽子很不错啊!”

赖子穿了一件藏青色的乔其纱夹克,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宽檐儿帽,手里提着一只同样颜色的旅行箱。

“我也想戴顶帽子,可是我好像不太适合戴帽子啊!”

“没有的事!里子的话,那种鸭舌帽可能更相配!”

“可是,戴帽子的人必须像姐姐那样身材苗条才好看啊!我这阵子或许有点儿中年发福了。”

“说什么呀!妹妹比我还年轻!”

“虽说如此,可操持料亭这种生意,感觉身心都越发老气横秋。”

出于生意的需要,里子几乎每天都穿和服,她很羡慕能把时髦华丽的洋装穿得如此得体的赖子。

“好了,我得走了。菊雄呢?”

“他去本馆那边了,不用跟他打招呼了。你还是去给母亲打个招呼吧!我觉得母亲还想让姐姐多待些日子。”

“没有的事!母亲刚才还说我最好早点儿回去呢!”

“那一定是违心的话!明明想让你多待些日子,嘴上却不肯说软话,母亲就是那么个脾气嘛!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为你担心,经常说,不知道赖子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我是自作主张离开这个家的啊!”

“正因为那样母亲才更喜欢你,不是吗?”

“不是的,母亲最疼爱的是继承了家业的里子妹妹!算了吧!那些事情其实都无所谓!里子妹妹多保重。”

“姐姐也要多保重!对了!车子是怎么安排的?”

“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妹妹能给我叫辆出租车吗?”

赖子见里子点头,提着旅行箱下到了一楼。赖子走进茶室,发现母亲阿常把佛堂都打开了,正背对着她从衣橱里往外拿和服。赖子对着母亲稍微有些发福的后背说道:

“妈妈!我要回去了!”

听到身后赖子的声音,阿常慢慢地转过身来,或许是因为绿叶的反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吧,母亲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

“你要坐几点的火车?”

“还没决定好!这会儿去火车站,准备来哪趟就坐哪趟。”

听赖子这么说,阿常点点头,接着把衣柜前面的纸包推到赖子面前。

“你要不要把这件和服拿去?”

“啊?您说是要送给我吗?”

赖子忽然两眼放光,放下行李箱,急忙把捆着纸袋子的绳子解开了。

“哇!好漂亮!”

那是一件适合外出时穿的和服,上面是樱花和远山的图案。

“我真的可以拿走吗?”

“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儿太素气了。”

赖子马上走到镜子前面,双手拿着和服在胸前比量。“好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那条带子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拿走!”

“什么?这个也给我吗?”

赖子把放在衣柜前面的白底盐濑带子也展开来看。

“我可以穿着这件和服去参加宴会!下周正好有个朋友要举办大楼的开业典礼。”

赖子又把带子在腰上比量了一下。

“太好了!看样子我还是该回来看看啊!”

“你不快点儿的话就赶不上火车了!”

“妈妈!这些我就不客气拿走了!”

赖子再次向母亲表示感谢,一边把和服用纸包起来一边说道:

“也请母亲到东京来!”

“那么乱哄哄的地方,我可受不了!”

“怎么那么说呢?来玩儿个四五天还是可以的吧?东京也有安静的好地方。”

“人一上了年纪就懒得动弹了!”

“五月份在歌舞伎座有名角的演出,那时候妈妈来东京吧!偶尔让里子夫妻俩在家里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也不错嘛!”

“我根本没有妨碍他们夫妻俩啊!”

“您说的也是,不过偶尔出去散散心不也挺好的吗?”

“到时候有心情了就去。”

“我随时恭候母亲大驾光临!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赖子双手再次把包着和服的纸包举起来说道:

“真是太谢谢妈妈了!我都拿走了!”

阿常看着赖子把和服放进行李箱里,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熊仓的事情,干脆忘了吧!”

赖子吃惊地看着母亲,阿常茫然地看着夕阳映照下的纸拉门,幽幽地说道:

“都是陈年旧事了,一直憎恨别人也不好啊!”

“就连母亲都那么说吗?那铃子姐姐算怎么回事?”

“铃子的事情,大家不是都正正规规地凭吊过了吗?”

“那是两码事!不管怎么凭吊,铃子姐姐也回不来了!”“可是,即使你憎恨熊仓不也还是一样吗?”

“妈妈那么说是出于真心吗?”

“什么真心假心的!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赖子说完,抓过旅行箱腾地站了起来,阿常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真够倔强的!”

“我是妈妈的孩子……”

赖子话音未落,里面忽然传来了里子的声音:

“赖子姐姐!我叫的出租车来了!”

“好了,我走了!”

“注意身体!”

“妈妈也多保重!”

看样子,阿常好像还想说些什么,赖子顾不了那么多,关上拉门走了出去。

出租车到了新干线京都站的时候已经四点二十分了。等了十分钟左右,赖子坐上了四点二十九分发车的新干线。

因为假日结束了,普通车厢都很拥挤,但一等车厢很空。火车正点发车,准点到达东京应该是七点二十分。

新干线轻微震动了一下离开了站台。一出京都站很快就看到了京都电视塔,左边能看到从比叡山到东山的山峦起伏。

太阳已经偏西了,但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这种天气或许应该叫花阴(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吧!天空被薄云笼罩着,东山一带看上去云雾朦胧的。

赖子每次离开京都的时候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觉得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古老且有太多痛苦回忆的城市了,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受到一种离开故乡的孤独和寂寞。既有一种解放感,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怅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自从六年前不顾母亲和妹妹们的反对离开家之后,赖子每次离开京都都要体味这种安堵和不安交织的心情。

那个时候,自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故乡了,当时觉得看比叡山和东山都是最后一眼了。

和那时候相比,赖子现在的心情要轻松多了。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回东京也没有去陌生地方的不安。岂止如此,赖子现如今觉得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还是住在东京更舒心。

这六年里,自己和周围的环境都改变了不少,老朋友若是看到现在的自己,说不定会认为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这六年里只有一个信念没有丝毫改变。

“找熊仓报仇……”

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微阴的天气里,赖子望着京都的街道,在心里立下了这样的誓言。那时候赖子刚刚二十二岁,从舞伎成为艺伎也才刚刚过了两年,可那种报仇的信念不但没有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强烈。

“明明是这样,可母亲她……”

东山的山峦马上从视野中消失了,列车进入了山科隧道。

赖子感觉在骤然暗下来的车窗里看到了铃子苍白的遗容,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铃子!”

铃子死去的时候也是春天。因为在那前一天她和铃子被贵船的料亭邀请去赏樱花,所以赖子记得很清楚。

记得那时候樱花也是拼命绽放,鲜花满枝。铃子那天虽然说话很少,但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和平时一样跳舞斟酒,过了十一点,两人一起回到了房间,解开发髻,洗了澡,然后休息了。

因为赖子和铃子是双胞胎,所以两人住在小方屋(艺伎的住宿处)的同一个房间里,总是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装束睡觉。

因为黑柳出手很大方,对酒吧来说是个很不错的客人。但是因为他来了就把别的上宾都赶走了,所以酒吧没法欢迎他。他来的结果就是酒吧受损失。

看到赖子给他使眼色,领班在酒吧门口拦住了黑柳这帮客人。说句实话,按照酒吧现在的情况,让其他客人稍微挤一挤也并非不能让他们进来。但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以满员为由拒绝他们进店。

倒也不是对客人挑挑拣拣,但在某种程度上对来客挑挑拣拣也是银座一流酒吧老板娘的独有见地。

也不知道领班是怎么和他们交涉的,只见领班站在那里苦笑,黑柳转过他的圆脸往这边瞥了一眼。

但是,赖子装作没看见,继续和客人们说话。客人反而疑惑地小声问赖子:

“老板娘,那些客人不是想进来吗?”

“没事的!您不用顾忌那么多!”

赖子认为,酒吧虽是接待客人的行业,可酒吧也有拒绝客人的权利。讨厌的客人就拒绝他进店,不喜欢的客人就让他回去。如果某种程度上没有自己的主张,这种接待客人的行业就会变得很随便而且无休无止。

拒绝客人,酒吧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就倒了的话,倒了就是了,没有必要低头去请不喜欢的客人来。这一点既是赖子的刚强也是在老字号料亭长大的姑娘的一种自尊。

酒吧之所以能按照自己的行事风格走到今天,或许是因为赖子的那种和外表的温柔不相似的京都女人的刚强得到了客人们的赞赏。

黑柳好像终于死心了。见领班向他鞠躬行礼,把他送到了门外。

“我也喝一杯行吗?”

赖子舒了一口气,点了一杯啤酒加番茄汁。赖子原本喜欢喝不加冰的白兰地,但喝到下班的话就喝醉了,所以她近来一般都是把啤酒和番茄汁掺在一起喝。

调酒师山崎无意间调了一杯啤酒加番茄汁,发现特别好喝。赖子喝了一次之后就上瘾了,觉得口感很清爽,而且喝不醉。

赖子正喝着啤酒加番茄汁,身旁的边见部长捧起赖子空着的那只手说道:

“好漂亮的手啊!在加茂川洗过的手就是不一样啊!小手这么白,老板娘的这个地方一定白得耀眼吧?”边见指着他自己的胸部说道。

赖子笑着回答:

“很耀眼!就怕亮瞎了您的眼睛!”

“怎么样?下班一起去吃个饭吧!”

“谢谢您的盛情!我今天刚从京都回来,只回家换了换衣服……”

“你这么说的话,即使我这个关东男人也明白你是在拒绝。”

“我不是拒绝您!我只是说今晚碰巧是这么个情况。”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小子给我翻译翻译!”

听部长这么说,那个京都大学毕业的年轻部下很认真地说:

“老板娘的意思是说,很想去,但今晚刚回来……”

“那样的话就陪我转一家吧!喝完马上放你回家!”

边见部长是酒吧的常客,再者说,以前也邀请过自己好几次了。今晚还和部下在一起,拒绝他的话会让他很没面子。

“怎么样?行不行?”

边见部长又一次提出了邀请,赖子下定了决心:

“酒吧下班后我还得收拾一下,请您先行一步!”

“那么我们就去赤坂的樱花亭吧!就在帝国饭店前面大楼的三楼上。”

“要是那个地方的话,我知道。”

“你真来是吗?我可不想像小岛那样被放了鸽子!有这么多证人在这里,你要是撒谎后果很严重噢!”

部长说完,伸出小指和赖子拉钩。

“雅洁尔”酒吧对外的关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但实际上常常超过十二点,如果是第二天休息的星期五,有时候会到半夜一点。

陪酒的女孩子们从十一点半开始陆续回家,过了关门时间就只剩下几个上晚班的女孩子了,即使那样,如果客人还在的话,也不能撵客人走。

那天客人很多,但客人回去得比较早,过了十二点十分,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辛苦了!”

赖子给正在收拾的服务生们打了个招呼,看了看记账单,然后和领班庄司一起去了隔壁大楼里的咖啡馆,一个要来酒吧上班的女孩子正在那里等着。

赖子边走边和庄司商量他在电话里说到的安装火灾报警器的事情。

“那个玩意儿,不装不行吗?”

“不管不问的话就算是违反消防法了。”

“那就没办法了!已经确定了费用是十五万吗?”

“按照我们酒吧的规模,那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赖子考虑了一下这笔钱怎么筹措,然后把话题转到了那个想辞职的女孩子身上。

“真弓姑娘是不是被别家店挖走了?”

“她说是母亲病了要回九州,您也知道,那个姑娘花钱大手大脚的……”

半个月前,她来找赖子,要求把日工资提高两千日元,赖子拒绝了她。她或许为此感到很不满,但考虑到要和其他女孩子保持平衡,还真不能给她提高那么多。

“她既然提出来要辞职,就让她走好了!”

那是个很精明的女孩子,走的时候很可能顺便挖走几个酒吧的客人,但那点儿损失算不上什么,自己再努力些就是了。一旦决定下的事情,赖子从来不会耿耿于怀。实际上,即使你忧心忡忡也没什么用。

进了咖啡馆,发现那个想来酒吧的女孩子正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等着。领班见过她一次,所以认识她。

“我叫梨花。”

女孩子留着长长的披肩发,上身是粉红色的衬衫,裤子是喇叭裤。她说在别家店里干过一年,今年二十五岁了,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了。赖子觉得她不是那种很机灵的姑娘,但端庄的长相在上年纪的客人里面或许会很受欢迎。

赖子问了问她的出生地和现在的住址,还有过去的工作经历,然后站起身来。

“好了!我还有点事,具体的事情你问领班吧!”

赖子径直走向收银台,对跟过来的领班说这个姑娘要了,然后递给领班一张一万日元的票子。

“让那个姑娘拿这些钱去吃点东西,工资按照新人的标准给,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赖子走到外面,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赖子向出租车招了招手。银座的出租车晚上十一点以后不打表,赖子和司机讲好到赤坂两千日元,然后上了车。

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约好的那家店,边见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可是没看见那几个年轻的公司职员。

“另外那几位呢?”

“因为明天一早要上班,都回家了!”

说是和别人一起,可去了一看就一个人,这种事情经常有,所以赖子并没有怎么惊慌失措。

“那您可是够寂寞的!”

“这里也有厨师,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店里确实摆着威士忌的瓶子,但这家店是日式餐馆的风格,柜台是本色原木的。赖子点了芦笋和自己常喝的啤酒加番茄汁。

边见部长好像常来这家店。他一边喝着加水威士忌一边向老板娘介绍赖子。

“这个姑娘以前做过舞伎,三年前在银座开了自己的酒吧。”

“果然是个美人,现在当然也很漂亮,当年做舞伎的时候一定非常美吧?”

老板娘好像也来了兴致,在旁边坐下来加入了聊天。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边见总算站了起来。

“陪我再去一家怎么样?附近有家氛围很不错的店。”

“谢谢您的盛情!我也是今天刚回来,太累了,您下次再约我吧!”

“好吧!我送你回家吧!”

赖子觉得盛情难却,和边见一起坐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到了山王下,从赤坂见附的交叉口向四谷方向驶去。

“嗯?这是要去哪里呀?”

出租车现在去的方向,既不是青山,也不是边见的家所在的柿木坂。

“有一家很安静的铺着榻榻米的日式酒吧,就在这附近,陪我一会儿没关系吧?”

“不好意思!今天实在不行,请您原谅!”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天都这么晚了。”

两人说话间,出租车从弁庆桥旁向纪尾町驶去。

“您让我回家吧!”

“没关系的!就一会儿!”

“边见先生,我求您了……”

赖子刚低下头求他,边见把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下子把赖子揽进了怀里。

“你要干什么!”

赖子使劲儿斜着身子大声喊叫,边见把散发着酒气的嘴巴凑到赖子耳边说道:

“又不是小孩子,玩玩儿不好吗?”

“我不愿意!”

赖子再次使劲儿摇了摇头,可边见的胳膊更加用力。

“你可以陪别的男人,难道我就不行吗?”

“司机!请您把车停下!”

边见瞬间把手松开了,赖子趁着那个间隙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前面停下就行!”

出租车司机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踩了两三次刹车终于把车停下了。

这里好像是从赤坂到麹町的大路的中途,边见好像感觉很羞耻,满脸不悦地一言不发。

“请打开车门!”

司机按照赖子的要求打开了车门。赖子一言不发地下了车,拦住了一辆从反方向过来的出租车。

“去青山……”

总算一个人了,赖子终于调匀了呼吸。

赖子虽然有过一闪念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真没想到会成了这个样子。她过去一向认为边见是个颇识事体很绅士的人。

但见他早早地把部下们打发回去了,或许他今天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赖子约到旅馆里去。赖子很生气,也不知边见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要是一直被他如此轻看就太闹心了。还有,他说了句“你可以陪别的男人”,不知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原来把自己看成了那种轻浮的女人!

赖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被他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弄得滑腻腻、脏兮兮的。

赖子心烦意乱,很想快点儿回家洗个澡。

出租车到了公寓楼下,赖子下了车,一路小跑穿过门口大厅,乘电梯上了七楼,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间的门。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和她出门时一样,家里静悄悄的。

赖子脱下草屐直接走到了镜子前面。她的脸有些苍白,右边的鬓发稍微有点儿蓬乱。

赖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然后走进了里面的和式房间,拿起太鼓跪坐在房间的正中央。

这个和式房间的面积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东北角上有一张可移动的台子,台子上面有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麻叶绣线菊,太鼓平时就放在花瓶的旁边,上面盖着紫色的小方绸巾。

这个房间平时很少用,也就是妹妹槙子来的时候偶尔在这里住一住。赖子很喜欢这个房间,在西式公寓里面,唯有这个房间铺着榻榻米,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那种带有几分冷淡的静谧总能让人心情平静。

赖子也没开灯,跪坐在和式房间的正中央,拿起了太鼓。

因为这段时间空气干燥,赖子一直让牛皮保持绷紧的状态,她重新系了一下绳子,确认了一下牛皮绷紧的程度。

赖子初次学习太鼓是在她七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小学生,勉勉强强能把太鼓扛在肩上。因为母亲经常敲太鼓,赖子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也熟悉了太鼓。

但是,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赖子的手太小,敲不出响亮的音色,练习很辛苦。那时候,她和一起学太鼓的铃子总是考虑怎么才能偷懒。那时候或许是因为持鼓的方法不对,放鼓的右肩上出现了红红的印子,每次穿泳装,她和铃子两人都觉得羞于见人。

但从十四五岁开始有了强烈的学习欲望,到了成为艺伎的时候,师傅已经允许她们用白色和紫色的调音绳了。

从那以后,她一直把太鼓放在身边,即使来到东京以后也经常敲鼓。特别是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时候,畅快淋漓地一口气敲上一通太鼓,心中的杂念消失,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了。

现在也到了那种时候,赖子感觉自己被边见调戏,整个身子都被玷污了。她很想尽早把这种不快的心情驱走。现在这个样子,心神不定,根本没法安安静静地上床休息。

劳累了一整天,回到家很想马上把和服带子解下来,可现在解下来的话就不能敲鼓了。

虽然也有人穿着浴衣或便装敲鼓,但敲鼓的时候必须一丝不苟,即便是练习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和太鼓面面相对的时候,必须穿上和服系上带子端正姿势。那是赖子长年在花街学到的规矩和教养,更何况赖子本人的清高也不允许自己那么做。

赖子按照敲鼓的礼仪做法跪坐在榻榻米上,左手持鼓,先放在膝盖上,然后放在右肩上。

刚才回到家的时候好像天上的云彩散开了。从正面窗户泄进来的月光把赖子跪坐的地方照得亮晃晃的,如同暗转的舞台浮现在聚光灯里。

赖子紧了紧调音绳,先轻轻地敲了一下。

或许是干燥的天气持续了一些日子的缘故,太鼓发出的声音很高。赖子在鼓的背面贴了一张调音纸,用无名指沾了沾唾沫,往上面吹了一口气。

在深夜的公寓大楼里,太鼓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亮。幸好赖子的房间在走廊的拐角上,房子的隔音效果也不错。尽管如此,赖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为了求得谅解还曾经找过隔壁和楼上的住户。隔壁是个事务所,夜里没有人,楼上的人说上夜班回来得很晚没关系。

现在是半夜两点多了,也不知道楼上的人回来了还是没回来,反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把鼓音调好之后,赖子重新端正姿势坐好,双目凝视着月光照射的一点,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向着太鼓高高举了起来。

“咚——”

仿佛女人惊叫的清澈而深沉的鼓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只有月光照耀的房间刹那间变成了沐浴着炫目灯光的华丽舞台。

“哈!”“哈!”“呀!”

发自鼓底的高亢鼓声里交织着赖子为自己鼓劲儿的呐喊声。

赖子演奏的这首鼓曲叫《连狮子》。在激烈的伴奏声里,母狮子和小狮子从两条花道走出来,在舞台中央跳舞。母狮子一身雪白,小狮子则一身朱红。两只狮子跳累了,躺在那里睡觉。这时候有蝴蝶翩翩飞来,绕着狮子飞来飞去嬉戏。被扰了清梦的狮子再次爬起来,试图把蝴蝶赶走。狮子最后狂怒不已,全身抖动,狮毛都纠缠在了一起。

小时候,赖子和铃子在舞台上扮演过这两只蝴蝶。两人都穿着印着鲜艳的凤蝶图案的演出服装,长长的秀发垂到腰间,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王冠一样的装饰。

两只蝴蝶在睡着了的狮子的鼻尖上嬉戏,狮子不胜其烦,不停地翕动鼻尖,然后摇头,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两只蝴蝶连忙飞走,瞅准时机再次飞过来戏弄狮子。

看着两只可爱的蝴蝶和狂躁不已的狮子,台下的观众拼命鼓掌,欢欣鼓舞。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是双胞胎吧?还有观众说,从来没见过如此配合默契、如此令人怜爱的蝴蝶。

赖子心中也有那番回忆,更忘不了一只狮子狂怒时激烈的伴奏。

三弦琴响起,鼓、太鼓和大鼓鼓声阵阵,其间有笛声如同狂风呼啸般吹过。所有的声音都撕心裂肺,所有的声音都如泣如诉。

此刻,赖子的脑海中只有两只狂怒的狮子和激烈的伴奏声。

“哈!”“哈!”“呀!”

赖子低沉的吼声和高亢的鼓声交织在一起。

曾有好几个人说赖子打鼓的姿态很妩媚妖艳。细细的腰身包裹在绣着家徽的黑色的和服里,上半身纹丝不动地跪坐在那里。那种一丝不动的姿态怎么会妩媚妖艳呢?赖子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男人们的看法好像不一样。

“那种气定神闲的神情很美!整整齐齐地穿着纯黑色的和服,专心致志地在那里敲鼓。这样一个女人和男人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和姿态呢?那种激发男人的淫猥的想象的神情和姿态是最好的。”

“要是那样的话,也不仅仅是我啊!”

“当然,敲鼓的女人都是那样,但像你那样五官标致、表情冷艳的女人更是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情。”

自己毫无察觉,男人们却有那种念想,这个事情确实和赖子毫无关系。

赖子敲鼓只是因为迷恋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情由。

赖子敲完《连狮子》的开头和最后的场面,把鼓放了下来,这时候,她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疲劳。

虽说坐在那里只挥动胳膊喊号子,但以跪坐的姿势激烈地舞动手臂,还要从腹部的深处发出喊声来,所以会感到格外地疲劳。

按时间算的话,虽然不过五六分钟,但那种疲劳又不同于工作时的疲劳和待人接物时的疲劳。赖子在这种慵懒的疲惫感中感到了一种陶醉,仿佛彷徨于另一个世界而最后走了出来。

赖子轻轻舒了一口气,再次把鼓放在了左侧。

刚开始敲鼓的时候,月亮是在窗户的正面,这一会儿,月亮的一部分被云彩遮住了,月亮周围看上去就像深海里一块块黑色的岩石。

赖子的身上这会儿汗津津的,刚才那种被玷污了的感觉也减轻了许多。

鼓敲得不如意想放弃的时候,赖子记得母亲对她说过一句话:“学敲鼓并非只为了敲得好,那是作为女人的一种心灵的修养。”

赖子记得那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怎么明白母亲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终于明白那句话的真意了。

确实,不管是痛苦的时候还是哀伤的时候,痛快淋漓地敲上一通鼓,心里的那种芥蒂郁结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管是孤单寂寞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时候,敲上一通鼓就能找回一颗平常心。

或许母亲就是靠着敲鼓和弹三弦琴才疗愈了失去丈夫的悲伤和随之而来的孤独。还有那些花街上的女人们,或许也是靠着埋头学艺才消解了等候心仪的男人时的悲伤和苦恋无果的痛苦。

若是没有学习过敲鼓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了呢?赖子想到这个事情的时候,经常有一种后怕的感觉。尤其这几年自己一个人待在东京,有过太多的事情让自己感到不安和痛苦。

或许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赖子有时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这种情况作为女人或许多多少少都会有,但赖子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自己好恶太分明,遇上不喜欢的人,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还有时候对着店里的女服务员乱发脾气。

赖子这样一个人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敲鼓这个可以排解心中烦恼的办法。

赖子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好像在确认自己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把鼓放回台子上,拉上窗帘,走进了客厅。

客厅还是匆忙出门时的样子,烟灰缸里有三个烟头儿,一定是村冈等她的时候抽的。

赖子给摆在窗台上的凤梨和蓝花蕉浇了点水,拿起这几天不在家时攒下的报纸走进了卧室,解下了和服带子。

或许是因为刚才敲鼓的缘故,内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赖子脱下内衣,把和服和汗衫放到衣架上,然后走进了浴室。

往浴缸里放满洗澡水,把整个身子浸在热水里,伸展四肢,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想想今天真够匆忙的。早晨在京都的家里早早起来,和家人一起去给铃子做了法事,吃了午饭又一起去赏花。从原谷回到家里,给母亲和妹妹们道别,然后坐新干线回到了东京。然后和岗村见面,回到公寓换了衣服,匆匆忙忙去了店里。

店里的客人一拨接一拨,简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下班之后去给想来酒吧的女孩子面试,接着马不停蹄去了赤坂的那家饭馆,边见正在那里等自己。后来和边见差点儿出事,幸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今天这一天,高兴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和郁闷的事情都混在了一起。今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从母亲那里得到了一套和服。今晚酒吧客人多生意好,原谷的樱花很鲜艳,这两件事情也很难忘。另外,和边见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虽然寡言少语有些拘谨,可自己对他很有好感。

郁闷的事情数起来就太多了,其中最让赖子感到心情沉重的还是边见的强行求欢。另外,还有熊仓打来的电话,把黑柳撵回去那个事情也让赖子感到心里难受。真弓被其他酒吧挖了墙角这个事情也让赖子耿耿于怀。

但通过刚才畅快淋漓的一通敲鼓,所有的这些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赖子这会儿感到心情很舒畅。事情都过去了,耿耿于怀、忧心忡忡也没什么用。只要活在这世上,就难免会发生一些令人心情郁闷的事情。

赖子慢慢地伸展四肢,让整个身体适应水温,浴缸里泛起了泡沫。

赖子的皮肤与其说是白,莫如说是苍白,在荧光灯下显得更加苍白了。赖子心想,那也许是因为自己瘦的缘故,实际上她并不怎么瘦。身上肉倒是不少,只是因为骨头细,所以看上去显得很瘦。

但客人里面也有人用露骨的眼神看着赖子说:“这么杨柳细腰的,能生孩子吗?”

“我只要想生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生。”

赖子虽在口头上反驳,但她的臀部如同少女一样却是不争的事实。

赖子这会儿正在洗淋浴,水龙头前面的镜子正照着她的臀部的一部分。

洗完头发,再次泡进浴缸里,赖子感到了一种开放感,全身闭塞的毛孔好像全都张开了。赖子沉浸在那种安逸里,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边见的事情。

“不欢而散之后,他是不是直接回家了呢……”

在那种惬意的倦怠中,赖子回想起刚才在车里发生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强烈地向自己求欢呢?因为他平时是个开朗直爽的人,所以赖子从未对他有什么警惕心,但今天晚上确实很奇怪。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他真心实意地向自己求欢这一点是确实无疑的。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暂且不说,他最后的那句话或许是兴奋过度才脱口而出的。像边见这种有社会地位且深谋远虑的大人却像少年一样***求欢,这种事情真是少见。

单从这个意义上讲,边见或许是个很纯粹的人。

说不定今晚的事情最受伤的是边见本人。一个大老爷们夜半三更向女人求欢却遭到了拒绝,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叫停出租车然后逃走了,边见一定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或许他今后不会再到酒吧来了。

边见这个人从根上讲并不是那种恶人,赖子甚至觉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虽说用不着想太多,赖子心想,拒绝他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稍微温柔一点儿?不伤害男人的体面,巧妙地引导局面才是女人的本事。

敲了鼓,泡了澡,或许是因为心情平静下来的缘故吧,赖子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能够更温柔地为对方着想。

更多免费章节阅读推荐:

网友评论

还可以输入200